姑妈的遗产（一）

温蕴茗

选自 伍尔夫《一个人的房间》

不过，我一边无精打采又心灰意冷地沉思，一边却不知不觉地画出了一幅图，就在我本该像邻桌的同伴一样写下结论的地方，我一直在画一张脸、一幅肖像。这是冯X教授的面庞和肖像，他正在撰写一本巨著《女性的心理、道德和生理劣势》。

他并不是受女性喜爱的那种男人：身材魁梧、下颌宽大，显得眼睛很小；他面色绯红，在激烈的情绪下奋笔疾书，鼻尖戳纸的样子，仿佛不是写字，而是杀死害虫，但就算他真的杀掉了它，也不会心满意足。

他一定要不断地刺杀它，即使如此，仇恨和愤怒还是没法完全消解。

是因为他的妻子吗？我望着图片，暗自发问？她爱上了一个骑兵军官？这位军官身材修长、风度翩翩，披着一件俄罗斯毛皮大衣？

或者，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他还在摇篮里时，曾被一个漂亮女孩嘲笑过？因为，就算尚在婴儿阶段，我猜，教授也绝对不是个讨喜的孩子。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在我的素描里，当他在写关于女性的精神、道德和生理劣势的皇皇巨著时，教授看起来特别的愤怒，非常丑陋。

用信手涂鸦的绘画，来结束这个颗粒无收的上午，实在显得闲散惫懒。可是，正是在闲暇之余，在梦境之中，被湮没的真理，有时才会浮出水面。心理学中有一个非常基础的知识，这里还用不上心理学分析，告诉我，看看我的笔记本就知道，这幅恼羞成怒的教授素描，正是在激愤中画出来的。

在我心飞神驰的时候，愤怒夺走了我的画笔。但是愤怒究竟在这里做了什么呢？

好奇、困惑、愉悦、无聊——这些情绪在早上接踵而至的时候，我能追溯到它们的踪迹，也知道它们具体是哪种情绪。难道说，愤怒，就像一条黑蛇，一直潜伏在它们中间？

没错，素描可以证明，愤怒的确隐藏其间。它让我准确无误地想起了那本书，那个短语，正是它们诱发了恶魔；就是教授认为女性在精神、道德和生理上低人一等的观点。我心脏狂跳，脸颊烧红、怒火中烧。这种发言没什么新奇之处，可是多么愚不可及。

谁会乐意被告知自己天然要比男人略逊一筹——我看了看身边的学生——他呼吸粗重，戴着一根免打结懒人领带，看起来有两周没剃胡子了。

每个人都有点愚蠢的虚荣心。这是人的本性，我一边想一边开始在教授愤怒的脸上画车轮和圆圈，直到他看起来像起火的轮子或者说燃烧的彗星，不管怎样，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人类痕迹的幽灵。

现在，教授不过是汉普斯特德荒原顶上，一根灼灼燃烧的烧火棍。很快，我的愤怒得到了解释，并且平息了下来，不过还是很好奇：

我们要如何解释教授的愤怒？

为什么他这么生气？

当我们开始分析这些书本留下来的印象，总是能感觉到一种温度的存在。

这种温度赋形于各种情绪：讽刺、感伤、好奇、斥责。

但是还有一种东西，常常存在，但没法被立即识别。

我称之为愤怒。

这种愤怒是各种情绪的底色，并且跟这些情绪混合在了一起。

从最后怪异的效果来看，这是一种经过伪装的、复杂的愤怒，不是简单而敞亮的愤怒。

不论教授为何生气，看着桌上的书堆，我想，这些东西对于实现我的目标，可以说是毫无助益。

这些书在科学上一文不值，但充满了人性特色：好为人师，偶尔有趣，有时无聊，还有很多关于斐济岛民的怪异风俗。

它们是在赤红的情绪之中写就，而非在纯白的真理之光里诞生。

所以，它们必须被放回图书馆中央的书桌，然后回归各自的壁匣，就像蜂群返回巢穴。

这一整个早上我的收获只有一个，那就是愤怒。

教授们——我将他们归为一类——很愤怒。可是，为什么呢？

我很疑惑，还了书之后，我站在廊柱之下，在鸽群和史前的独木舟之间，不停地发问，究竟是为什么？他们为何生气？

我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一边闲逛着去找一个吃午饭的地方。

当他们愤怒的时候，这种愤怒的真正本质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