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垂宇宙——诸葛亮(二)

谢善骁

<h1> 蜀相西驱十万来,秋风原下久徘徊。<br> 长星不为英雄住,半夜流光落九垓。<br> 唐代一位以《咏史诗》著称的诗人胡曾,在三国时期巨星诸葛亮陨落的五丈原,向他心中深深敬慕的蜀相献上了这首咏史诗《五丈原》。<br> 建兴十二年(234年)春,诸葛亮率10万大军出师伐魏,由汉中取道斜谷,进驻五丈原。老谋深算的魏统帅司马懿闭城坚守,拒不出战,两军相持百余日,使远道而来的诸葛亮心急如焚。正在这决战将临、胜败垂定的关键时刻,诸葛亮却积劳成疾,病势沉重。<br> 尽管这位忠心耿耿的蜀相故作镇静,依然如故地处理军务,并严密封锁自己的病情,然而“长星不为英雄住”,诸葛亮终究无法逃脱命运的支配。三国蜀汉建兴十二年(234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一颗熠熠闪光的明星从历史长空陨落了:年仅54岁的蜀汉名相诸葛亮,病死在陕西歧山县城南五丈原。五丈原后来又被称为落星湾,据《晋阳秋》载,是因诸葛亮死时有“赤而芒角”之大星坠于此而得名。<br> 当初诸葛亮为报刘备的三顾之恩,“不容不出”,答应出山协助他复兴汉室,同时也为了实践自己的抱负。但是他深知“无为”与“功成身退”的道理,临行前对弟诸葛均交代说:“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然而,将后半生付给了戎马生涯的诸葛亮,最终壮志未酬,未能等到功成退隐之日就死于征战途中。<br> 随着诸葛亮病死五丈原,三国时期飘扬得最高的一面大纛折断了。但是旗帜折而不倒,它腊腊地迎风招展的风采,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它高高地领引时代的魅力,影响和激励着一代代炎黄后人。小说家罗贯中在其长篇小说《三国演义》中,为他心中的偶像、“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亮写下一首诗:<br> 身未升腾思退步,功成应忆去时言。<br>  只因先主丁宁后,星落秋风五丈原。<br>  《三国演义》对诸葛亮临死之前最后一次所做的人事安排和军事部署,作了生动详尽的描写,读之委实给人以一种沉重、悲壮之感:<br>  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叹息良久。回到帐中,病势沉重,乃唤杨仪吩咐曰:“王平、廖化、张嶷、张翼、吴懿等,皆忠义之士,久经战阵,多负勤劳,堪可委用。我死之后,凡事俱皆依旧法而行。缓缓退兵,不可急骤。汝深通谋略,不必多嘱。姜伯约智勇足备,可以断后。”杨仪泣拜受命。孔明令取文房四宝,于卧榻上手书遗表,以达后主。表略曰:“伏闻生死有常,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臣亮赋性愚拙,遭时艰难,分符拥节,专掌均衡,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提拔幽隐,以进贤良;屏斥奸邪,以厚风俗。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别无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也。”<br>  完人的完整性不仅表现于空间的广度,而且体现于时间的长度,因此晚节往往是一个过硬的考验。虽然诸葛亮在五丈原的殉职本身以及他的遗表,已足以说明和证实了他完善的晚年,但他对后事超乎常人的安排,更使他的晚节成了崭新的闪光点。临死之前,诸葛亮下了一道薄葬令,遗令将他葬于汉中定军山,借山坡挖个洞,能容纳棺材即可;入殓只穿随身衣服,不得以器物陪葬。就这样,一个伟人以殉职和薄葬的方式,简单潦草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其实却是郑重其事地将一个完美的人生交给了历史。</h1> <h1> 唐大历元年(766年),当已经步入人生晚秋的诗人杜甫又一次走进武侯祠时,面对一代宗臣诸葛亮的遗像,更深深地产生了敬慕之情。他在一曲《咏怀古迹五首(其五)》中,高度评价了这位蜀相的一生:<br>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br>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br>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br>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br> 把诸葛亮的品格与商、周两朝的开国元勋伊尹和吕尚相提并论,认为他的指挥才能使汉初的谋臣和名相萧何、曹参都黯然失色,这是诗人对蜀相的崇高评价。但由于汉室“气数”已尽,即使蜀相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也无法实现一统中国的宏愿。言未尽而意无穷,心声尽在不言中。杜甫痛惜蜀相“志决身歼军务劳”,发出了惺惺惜惺惺的叹惋。<br> 定军山留下了诸葛亮的三处遗址:一是他的墓,因蜀先主刘备死后,诸葛亮被后主封为武乡侯,其墓亦被称为武侯墓;二是后人为祭祀他而建的武侯祠;三是诸葛亮读书台。因为一个诸葛亮,使原不为人熟知的定军山成为诗文之乡。历代诗人们怀着无比崇敬之情,一个个千里跋涉地来到定军山,站在武侯祠前,和着滴滴热泪,捧上曲曲诗文,缅怀和祭奠蜀相:<br> 定军山下柏蒙茸,旷古精诚在此中。<br> 三尺孤坟犹汉土,一生心事悲秋风。<br>  孙曹未灭成何世,天地无知丧此公。<br>  千载伤情惟杜宇,年年啼血树头红。<br>  (清·魏际瑞《诸葛公墓》)<br>  西晋末年,一个名叫李雄的军阀在四川成都建国称王(十六国成汉王)。为纪念蜀相诸葛亮,他建造了一座武侯祠。武侯祠本来与祭祀刘备的昭烈庙毗邻而居,相安无事。到了明初,偏有个十分讲究名位观念的蜀王朱椿,对武侯祠的旺盛景象和昭烈庙的冷落场面大为不满,于是利用职权来了个偷梁换柱,武断地决定将武侯祠并入昭烈庙,大门横额也改为“汉昭烈庙”。至清康熙年间重建了一庙两殿、君臣合庙的武侯祠,但到了乾隆年间,祠名又被莫名其妙地改为“汉昭烈庙”。尽管几经改名,几经折腾,却总也无法抹去后人对诸葛亮的崇敬之心和景仰之情。<br></h1> <h1> 苍天你太不公啊,大地你太绝情,空留下八阵兵图与瑶琴……<br> 在中外广为传播的电视剧《三国演义》中,一曲沉重的《葬歌》,抒发了人们对蜀相诸葛亮的无限感慨,无比怀念。<br> 无论在历代诗文的讴歌中,还是在《三国演义》的描述中,或是在民间戏剧的表演中,诸葛亮始终是以一个完人、一个奇人、一个神人的形象出现的。诸葛亮从来就被认为在品行道德上可媲美圣贤,在智慧才能上又堪称人杰,作为一个白璧无瑕的艺术形象,他受到人们的极度喜爱和崇仰。而那位从史学角度记述和评价了诸葛亮功过得失的《三国志》作者陈寿,倒反而不断地受到无端的批评和指责。南阳卧龙岗武侯祠内,就留有这么一副楹联:<br> 将相本全才,陈寿何人,敢评论先生长短;<br> 帝王谁正统,文公特笔,为表明当日孤忠。<br> 无论将臣抑或帝王,其形象能够穿透千百年历史重雾而不朽,长久地活在人民心中,自然有其道理和根由。生前的权势,可以通过明争暗斗、欺上网下来获取,死后的评语,却是要经受历史千百次地核查以及后人寻根究底的论证后,才能最终定论。诸葛亮的形象之所以能长存于诗文、长存于青史、长存于人间、长存于民心,不仅在于他的丰功伟绩,更多的却是他的高风亮节。<br> 一部流传于今的《诸葛亮集》,收录了这位蜀相约百篇关于理政、治兵、用人、修身等内容的精辟论述,十余万言文字的字里行间,处处闪耀着他思想和情操的光辉。在一篇《便宜十六策·教令》的短文中,诸葛亮语重心长地指出:放纵自己而去教育下属,是逆政,教人者先受教育,才是顺政。因此,领导首先要管好自己,然后再指挥下属,身不正则令不从,令不从则生变乱。诸葛亮这一“先正其身,后行其令”的论述,译成现在的语言,就成了一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时代美谈。<br>  《三国演义》中有一则著名的故事,说的是诸葛亮错拜马谡为大将,致使痛失街亭,也使蜀汉大伤元气。爱将闯了大祸,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诸葛亮挥泪依军法将其问斩,之后向蜀汉后帝请罪,自贬三等,由丞相降为右将军。堂堂一位高坐相位的大官,能有如此自觉的举动,不要说在1700年前的封建时代,就是在现代社会,又有几人能做到?正是贯穿在一生中的这种“严”和“慎”,伴随着另一方面的“忠”和“智”,使诸葛亮最终成为人们心目中少有的完人。<br>  清正廉明,俭以养德,诸葛亮既是修身的楷模,也是齐家的模范。诸葛亮在给后主刘禅的表章中曾声言“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也”,他说到做到,死后的情况果然如其所言。现代史学家范文澜对诸葛亮不谋私利的高贵品质,予以高度评价:“因为他不贪,所以为人所信服;因为他不贪,一般官吏也不敢公然贪污”,“诸葛亮正是身正的典型。”<br>  身正的一个突出例子,是诸葛亮对子女的严格要求、教育和管理。王孙公子或现代称之为“高干子弟”的诸多问题,是社会一言难尽的苦楚,也是历史一筹莫展的难题。作为一个封建国家的高级领导,诸葛亮对此别无良策,但作为一个社会家庭的家长,他却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先后写下了《诫子书》、《又诫子书》、《诫外甥书》等多篇感人肺腑的家书,谆谆教导和告诫子女们“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存高远,慕先达,绝清欲,弃疑滞”。<br>  诸葛亮以百年树人的韧性和耐心,成功地培育了诸葛家一代后人,其中最受称颂的是其独子诸葛瞻和孙子诸葛尚。当魏将邓艾的大军兵临绵竹城下时,身任蜀军主帅的诸葛瞻带兵突围,中箭落马后,“以死报国”,拔剑自杀。年仅19岁的先锋诸葛尚,目睹父亲壮烈捐躯,就奋不顾身地冲向城外杀敌,被乱军射死。诸葛亮一门三代,就这样为创建、发展和保卫蜀国,献出了一个个生命,也献出了一颗颗忠心。然而,当魏将邓艾为诸葛瞻父子英雄行为深感敬佩,将他们合葬于战地的同时,蜀汉后主刘禅却正派人向邓艾献上投降书。</h1> <h1>  近年不断出现一些声称忠史“卫道”、意欲否认诸葛亮的议论,有的甚至大声疾呼,慷慨激昂。一个历史人物之所以能定位于民众心目中,诚然不可避免文学作品的演绎和渲染,《三国演义》和《出师表》就是对诸葛亮这一人物的造势。但是,不管历史上真实的诸葛亮到底是庸才还是奇才,久久流传在民间的诸葛亮,已经成为人们盼望和敬重的典型形象,人们追求和向往的人性高度。对史实真伪的争论何必要大张旗鼓、非掀起轩然大波不可,又何必把“倒亮”的意愿一定要强加给全民呢!<br>  其实对诸葛亮的评估,唐太宗早有定论。唐太宗曾经问群臣:“魏徵与诸葛亮相比谁更贤能?”有人回答说,诸葛亮兼备将相的才干,魏徵不能与之相比。然而唐太宗却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徵蹈履仁义,以弼朕躬,欲致之尧、舜,虽亮无以抗。”在唐太宗看来,魏徵倡导仁义来辅佐自己,努力使他成为尧舜那样的帝王,诸葛亮自然难以与之相比!诸葛亮在辅佐刘备建国立蜀中立下战功无数,在辅佐后主治国安民中更是顶梁之柱;但以历史上的作用和贡献作尺度来衡量,夺取巴蜀一隅之功与辅佐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的事业相比,无异有小流与大江之别。<br>  诸葛亮没有实现打败魏吴、天下归(蜀)汉的梦想,留下了终生遗恨,也在历史上造成了永久遗憾。诚然诸葛亮不能对此负历史责任,时(历史)、空(地理)的局限性不是他以个人之力可以扭转或冲破的。但他个人严重的主观性,特别在制定和执行干部政策时所铸成的两个大错——轻信马谡和冤杀魏延,给蜀国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br>  俗话说:“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生动地反映了在刘备去世后的蜀汉干部状态。在刘备开创局面之际,选拔的人才皆一时之人杰,文臣如诸葛亮、庞统、法正等能定国安邦,武将如关羽、张飞、赵云等能闯关斩将。刘备死后,蜀汉人才愈来愈显得青黄不接,诸葛亮负有一定责任。他事必躬亲、大权独揽的作风,或多或少地摧残了人才脱颖而出的环境。知人善任,是各种才能中最卓越最可贵的才能,也是一个优秀的或合格的领袖人物必具的条件。智睿的诸葛亮缺乏的正是这种才能,这或许也是他只能臣属于刘备的原因。<br></h1> <h1> 轻信和重用马谡,是诸葛亮生平的大错之一。马谡少时熟读兵书,学得满腹经纶,而且能说会写,深得诸葛亮的赏识和厚爱。在识人选才方面独得真谛的刘备,认为马谡少不经事,专好夸夸其谈,只能充任个纸上谈兵的参谋,临终前还谆谆告诫诸葛亮:“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没想到一生谨慎的诸葛亮,却对刘备如此重要的遗嘱未放心上,在第一次出兵祁山攻打老谋深算的魏将司马懿时,竟贸然任命马谡为北伐先锋官,镇守军事要地街亭。结果因马谡指挥失当,街亭沦落敌手,导致诸葛亮第一次北伐全线被动,不得不狼狈不堪地退兵。<br>  而更不幸的是,在此后的又一员大将身上,诸葛亮犯了一个十分危险的错误,这员大将就是魏延。魏延是继关羽、赵云之后,在蜀国后期崭露头角的一员骁将。他跟随刘备多年,有勇有谋,屡战屡胜,终被刘备看中,破格提拔,委以汉中太守的重任。魏延其人,不仅优点和缺点泾渭分明,而且两方面都十分突出。他以勇冠三军令众将折服,但他又因傲睨自若使一些文官不满,而与他矛盾很深并成宿怨的,是才能、资格、地位均远在其下的长史杨仪。诸葛亮对魏延本有成见,加上杨仪不断地在耳边煽风点火,便对魏延疑神疑鬼,最后甚至得出了魏延要谋反的错误结论。他在临终时终于决定将权力交给不谙军事的文官杨仪,而且面授密计令他斩杀魏延。<br>  事态顺利地按诸葛亮生前设定的锦囊妙计进展,然而后果却可怕地与他的神机妙算背道而驰。诸葛亮以感情用事,错误地移交权力,致使蜀军发生内讧;另一方面由于魏延被不明不白地冤杀,使蜀国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痛失大将,军事力量自然大大削弱。诸葛亮死了,他并不知道他生前所器重的杨仪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一个包藏祸心的伪君子,在原形毕露后被废为庶民。但等冤案大白于天下时,魏延的头却再也不能复生了。<br>  从三国时代的大将魏延,不由得使人想起现代中国元帅彭德怀,尽管二者的辈分差得那么远,显得不大相称。对此,军事理论家郭化若曾作过这样的评述:“魏延的行动,不能看作是反叛,他战功卓著,只是不服杨仪指挥罢了。说他有反骨很唯心,后来不是有人诬蔑彭老总有反骨吗?”<br>  风风雨雨,经历了20余年,彭老总“反骨”的黑帽子终于被摘掉了,后人郑重地祭告了他的在天之灵。但是,戴了近二千年“反骨”帽子的魏大将,要洗雪尘封那么久的沉冤就大不易了,因为诸葛亮的威望太高,《三国演义》的传播又太广。当历史几乎完全为一种倾向所占领的时候,反对的呐喊声就变得有气无力、似有若无了。</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