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小聚感怀

平平淡淡

我们这些老同学，是真把重阳当个正经节过来对待的。人到了这般年纪，似乎对那“九”之阳数，那登高、敬老、祈寿的古老寓意，便有了些心照不宣的依恋。于是，老乡同学一声约，那沉静了许久的群里，便漾开了几圈温润的涟漪。聚来的，是五十一年前的高中同窗。屈指算来，大家从各自的岗位上退下来，也已有十多个春秋，一个个都已是年届古稀的人了。群里的李魁夫妇，是热心肠的，早早地便下了“安民告示”，将小聚的地点定在了浑南的《千品香浑南店》。这一日，天光晴好，我们便都如约而至了。

相见的那一刻，是欢欣喜悦的。在酒店那明晃晃的灯光下，彼此望见的，是一头头萧然的霜发，一张张被岁月细细雕琢过的面庞。然而，也只是一瞬，那眼底的微光，那唇边旧日的纹路，便如钥匙般，倏然开启了记忆深处那扇沉重的铁门。“你好啊！”一声惊呼，两手紧握，五十一年的光阴，仿佛刹那间被挤得薄了，淡了，眼前立着的，依稀又是当年那个穿着蓝布制服、眼眸清亮的少年或姑娘了。于是，满堂的喧哗，便如同解冻的春水，哗啦啦地流淌开来。

这笑语声，这熟悉的乡音，不由分说地，便将我的思绪儿拽回了那片缘起之地——康平的黑土地。我们这些人的根，是牢牢扎在那片沃土里的。那时的海洲公社高中，校舍是三排简陋的土房，而我们的青春却是丰盈的。记忆里，总混着卧龙湖那清冽的水汽，混着万亩松林在风过时发出的、沉郁而芬芳的涛响，还有那辽河第一湾，浩浩荡荡地一转，将天光云影都揽在了自己怀里。而最教人魂牵梦萦的，还是那黑土地。我的故乡海洲东苇塘，那真是一脚踩下去，仿佛都能渗出油来的黑土啊，厚实，沉默，却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家乡的花生，吃起来是格外的香；那地瓜，烤熟了，蜜一样的汁液能顺着指缝流；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儿的小杂粮，如今倒成了大城市里金贵的物什。我们便是在这土地的哺育下，像些不知名的庄稼，胡乱而顽强地生长起来了，看看家乡的风景，真是美不胜收啊！

毕业之后，便是一场风吹絮散。人生的轨迹，从此画出了迥异的线条。有的负笈他乡，走进了大学的象牙塔；有的投身行伍，在绿色的军营里淬炼筋骨；也有那“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回到海洲中学或别的什么地方，执起了教鞭，将知识的种子又撒向一片新的土地；更多的，是默默地回到了那片黑土地，或务农，或务工，或经营些小本生意，在平凡的日子里，体味着人生的百味。几十年，说起来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字，可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满满一背篓的酸甜苦辣，是数不清的白天与黑夜。然而，命运仿佛划了一个圆，绕了一大圈，我们这些飘零的叶子，最终竟又纷纷落在了省城沈阳这片土地上，开始了退休后闲散而相似的晚年。直到李魁建起了那个同学群，那断了许久的线，才又被一根根地拾起，串联起来。于是，这联系，便如老树的根须，在看不见的泥土下，又悄悄地蔓延、交织起来了。

退休后有了闲，又有了这重拾的联络，聚会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有一位热心的同学先起意，说我们何不依着四季的节拍，来个规律一点的叙旧呢？春天，当浑河岸边的柳絮飘得像一场温柔的雪时，我们便寻一处清雅的小馆，看新绿，话当年，觉得那逝去的年华里，也有这般鲜嫩的颜色。夏天，暑气蒸人，我们便找个有冷气的小店，要上些家常菜，来一杯冰镇的啤酒，谈天说地，将窗外的蝉鸣当作最热闹的伴奏。秋天，在重阳之前，我们或许会先去北陵公园走走，看那满地的菊花，开得那般绚烂，那般决绝，心里便生出些许复杂的感慨来。而这冬季里的重阳小聚，因着岁末的临近，便更添了一层围炉夜话般的温暖与珍重。这“春夏秋冬”的约定，虽并无多少人刻意强调，但却像一句古老的誓言，成了我们晚年生活里，四个雷打不动的、快乐的坐标。

酒是慢慢地喝着，话是密密地织着。从孙儿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的趣事，聊到身体的些许不适；从最近的旅行见闻，又兜转到几十年前某位老师的口头禅，某次劳动课上的狼狈情形。那些往事，被岁月的流水冲刷了无数遍，磨去了所有尖锐的棱角，只剩下温润光滑的、好玩的、令人会心一笑的核。我们笑着，仿佛在谈论别人的故事。然而，在那笑声的间隙里，我分明看到，有人不经意地抬手，揉了揉有些发潮的眼角。“但愿年年有重阳”。席间，我说出不经意的这句话，一时间，桌上竟有片刻的安静。是啊，年年有重阳，菊花开依旧。可我们这些人，是否能像约定好的那样，一个不少地，坐在来年的秋风里呢？这不敢深想的疑问，像一丝凉风，倏地钻进了每个人衣领的缝隙里。然而，也只是一瞬。那提议碰杯的声音响了起来，清脆的杯盏撞击声，像一种坚定的承诺，将那丝凉意猛地驱散了。是啊，何必去想那渺远的事呢？且珍惜眼前，这实实在在的温暖，这灯火可亲的团聚，这穿越了半个多世纪风霜而依然纯挚的情谊。今朝，我们都在这里，这便是最好的重阳了。

小聚结束时，已过正午，我们互道“保重”，这两个字，此刻听来，有着千钧的重量。大家挥手告别，让清冷的秋风拂在脸上。心里却仍是暖的，满满的，像刚刚饮尽了一杯醇厚而温热的、用五十一年光阴酿成的酒……

文字：平平淡淡

图片：小聚同学

歌曲：《九月九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