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嘉积

华歌

　　暮色如墨，晕染开万泉河的波澜，我踩着余晖踏入嘉积镇时，晚风正携着椰林的清香，拂过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作为琼海市政府的驻地，这座海南岛东部的中心城市，没有海口的喧嚣，不及三亚的炽热，却在六百年的岁月沉淀中，酿出了独属于自己的温润与厚重。夜宿嘉积，枕着万泉河的涛声，那些关于历史、成长与人文的碎片，便在灯火摇曳中缓缓拼凑，成了此番旅程最深刻的感悟。

嘉积的夜，是从老街的石板路开始苏醒的。沿街的骑楼依然保留着明清以来的模样，墙体立面上，南洋风格的拱廊曲线柔和，雕花窗棂在路灯下投下细碎的光影。路人说，自明代起，嘉积便是海南东部的重要商埠，万泉河的水运滋养了这里的繁华，福建、广东的商人驾着商船而来，带来了丝绸、茶叶，也带来了迥异的建筑风格与生活习俗。如今，骑楼之下，老字号的茶店依然人声鼎沸，阿婆踏着三轮车售卖着鸡屎藤粑仔，糯香混合着红糖的甜腻，钻进鼻腔的瞬间，便唤醒了味蕾深处对烟火气的眷恋。

我寻了一家临街的老茶店坐下，点了一碗清补凉，听邻桌的老人闲话家常。他们的话语里夹杂着琼海话与南洋腔，慢悠悠地聊着嘉积的变迁：“以前万泉河上都是帆船，运货的、载客的，忙到深夜都不停歇”“解放后建起了大桥，公路通了，商船渐渐少了，但嘉积反倒更热闹了”“现在年轻人都爱去新城，但老街的茶店，我们还是天天来”。老人的指尖划过桌面的木纹，那纹路里，藏着嘉积从商埠到现代都市的成长轨迹。曾经的码头如今成了市民休闲的亲水平台，旧时的货栈改造成了电器超市，唯有不变的，是老嘉积人骨子里的从容与热忱。

夜色渐浓，我沿着万泉河漫步。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两岸的灯火，远处的嘉积大桥如一条银色的丝带，连接着城区与村庄。万泉河是嘉积的母亲河，更是这座城市成长的见证者。明代初年，先民们在河岸边搭起茅屋，以捕鱼、耕种为生，随着商路的开辟，这里逐渐形成市集；民国时期，嘉积成为琼东、乐会、定安三县的贸易枢纽，“嘉积米”“嘉积鸭”通过水运销往岛内外；新中国成立后，嘉积迎来了跨越式发展，工业、农业、旅游业齐头并进，如今已成为集交通枢纽、商贸物流、文化教育于一体的中心城市。

站在河岸边，我忽然读懂了嘉积成长的密码：它从未固守过往的荣光，而是在时代的浪潮中顺势而为，却又始终保留着内心的坚守。新城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现代化的商场、写字楼鳞次栉比，宽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展现着一座城市的蓬勃生机；而老城的骑楼、古街、老茶馆，依然坚守着最初的模样，延续着代代相传的生活方式。这种“新”与“旧”的交融，不是对立，而是共生，让嘉积在快速发展的同时，始终带着温度与记忆。

行至城区教育路附近，一阵悠扬的琼剧唱腔传入耳中。循声而去，只见小广场上，一群中老年人正在观看琼剧唱段。原来这里便是市民自娱自乐的场所，来人有时唱歌跳舞，有时演唱琼剧，周围围坐着不少观众，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带着孩子的中年人。琼剧是海南的本土剧种，也是嘉积人文底蕴的鲜活载体。一位老者告诉我，嘉积人爱琼剧，就像爱万泉河的水，从小听到大，刻进了骨子里。以前没有电视、手机，逢年过节，戏班子在老街搭起戏台，能连唱三天三夜，全城的人都来围观；现在生活好了，老人们自发组织起来，每天早晚都在这里唱歌跳舞，既是自娱自乐，也是想让年轻一代记得这份传统文化。

看着台上演员投入的神情，听着那婉转悠扬的唱腔，我忽然心生感慨：一座城市的魅力，不仅在于鳞次栉比的高楼和便捷的交通，更在于沉淀其中的人文底蕴和代代相传的文化基因。嘉积的人文，不是束之高阁的古董，而是融入日常生活的烟火气与生命力。它是骑楼里阿婆递来的一碗鸡屎藤粑仔，是老爸茶店里茶友间互递的一支支香烟，是茶艺馆里老友搓麻将时的闲谈，是琼剧唱腔里的悲欢离合，是万泉河两岸生生不息的烟火人间。

夜深了，我回到住宿的民宿。民宿是由老宅院改造而成，保留了海南传统民居的建筑风格，庭院里种着三角梅和槟榔树，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满地清辉。房东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嘉积人，热情地给我泡了一壶本地的鹧鸪茶，聊着他眼中的嘉积。他说，自己年轻时也曾外出闯荡，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嘉积不大，但很舒服，这里的人都很淳朴，走在街上，到处都是熟人，这种感觉很踏实。”他还说，这些年嘉积变化很大，路变宽了，楼变高了，来旅游的人也越来越多，但不变的是这里的人情味。“不管外面怎么变，嘉积人还是喜欢喝下午茶、听琼剧、搓麻将，还是会热情地招待每一位客人。”

躺在床上，万泉河的涛声隐约传来，夹杂着远处偶尔响起的琼剧唱腔，让人安然心静。我想起白天在老街看到的景象：骑着电动车穿梭的市民，在骑楼下纳凉的老人，在文创店里挑选纪念品的游客，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平和的笑容。这座城市，就像一位历经沧桑却依然温和的老者，在岁月的长河中从容成长，既接纳着时代的变迁，又坚守着内心的本真。

此番夜宿嘉积，让我对城市的成长有了新的感悟。一座城市的成长，从来不是简单的规模扩张和面貌翻新，而是在发展中保留记忆，在变迁中延续根脉。嘉积做到了，它以万泉河为依托，以商埠文化为根基，在现代化的浪潮中，既焕发出蓬勃的生机，又保留着独有的人文底蕴。这里没有浮躁的功利心，只有从容不迫的生活节奏和温暖人心的人情味；没有千城一面的同质化，只有兼具历史厚重与现代活力的独特风貌。

我忽然明白，旅行的意义，不仅在于欣赏美丽的风景，更在于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内心的共鸣与感动。嘉积的夜，如同一幅温润的画卷，缓缓铺展在我的眼前，也深深印刻在我的心里。它让我懂得，真正的城市魅力，源于历史的沉淀，源于人文的温度，源于对传统的坚守，更源于在时代浪潮中不断成长却始终不忘初心的从容与坚定。

天快亮时，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打破了夜的宁静。我起身推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洒在万泉河上，波光粼粼，岸边的椰林在微风中摇曳，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嘉积的新一天开始了，它将继续在岁月的长河中从容前行，书写着属于自己的成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