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特殊任务(纪实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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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83年6月上旬的崇明岛,正是麦收插秧季节。空气里飘着新麦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驻守东部前哨的守备一连,颇具特色的四合院营区,一片橘黄色的墙面泛着暖金;一棵棵龙柏树整齐伫立,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青翠欲滴,满是生机与活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中午时分,战士们正在用午餐。饭堂里很安静,只听见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指导员一边吃饭,一边盘算着下午的军事训练、政治教育安排——连队的军事干部都外出集训了,他得把方方面面考虑周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忽然,一阵飞机引擎声压了过来。空军和海军航空兵的飞机在这片空域训练是常事,但这天传来的声音比以往更沉、更响、更近,好像是在超低空飞行,仿佛一块巨石贴着头皮滚过,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战士们正纳闷,一声巨响炸开。指导员把碗一撂:“不好!出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几十名战士跟着他冲出去,只见西南方向十余公里外正冒起一股黑烟。“那附近没别的部队,我们是距离最近的。”指导员心里咯噔一下,预料可能有紧急救援任务,扭头招呼大家:“回去抓紧吃饭,饭后在宿舍待命,随时准备出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指导员刚回宿舍擦了把汗,连部的电话就尖啸起来,随之传来通讯员发颤的报告声:“团作战值班室电话!要您亲自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电话那头,值班参谋的声音裹着电流声,又急又快,像一串子弹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海军部队一架飞机出事了,团首长命令你们连队以最快速度赶到出事地点,配合做好相关工作。运输队的汽车已经出发,你们立刻轻装跑步出发,沿公路一路向西,路上会合汽车后换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紧急集合哨刺破了营区的宁静。除了留下哨兵和值班人员,指导员率领大家出发,一路狂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十多分钟后,两辆解放牌卡车喘着粗气迎面而来。指导员跳上驾驶室旁的踏板,吼着让司机掉头,随后战士们呼啦啦挤上车厢,卡车一路向西疾驶,车厢里的人被颠得东倒西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卡车向左拐进田埂小路,速度被迫慢了下来。向南行驶一阵后,一条小河横在面前,石板桥窄得容不下车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下车!跑步前进!”指导员一挥手,带着队伍踩着田埂往前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跑着跑着,只见一架直升机正在前方不远处的田野中降落,几名穿海军服的军官迅速跳下飞机,与提前到达的营教导员交流情况,一个个脸色异常凝重。附近,不少老乡在围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指导员在刚收割完的麦田里整理队伍。按惯例,向首长报告前要喊“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整理服装、停、稍息、立正”等多道口令,队伍要完成相应动作,但因情况紧急,那天他只喊了“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这前三道口令,就跑步到教导员面前:“教导员同志,守备一连奉命到达现场,现已集合完毕,请指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教导员的声音有些沙哑:“两名海航飞行员训练时遭遇飞机故障,他们没跳伞逃生——下面有村庄房屋,田野里还有老百姓在劳动。”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飞机着地前解体,机毁人亡。飞机残骸和飞行员的遗体残骸,散落在四十来米宽、四百来米长的田里。正在地里劳动的近在咫尺的老乡一个也没伤着,也没砸到房子,只是机头残骸蹭到个草棚角,没给老百姓造成大损失。你们的任务:一是做好警戒,别让老乡靠近;二是挑十个人,把飞行员的遗体残骸收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最后几个字像冰碴子砸在队伍里,刚才还喘着粗气的战士们瞬间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指导员心里也一沉——他想过许多种任务,唯独没想过捡拾飞行员遗体残骸。这任务来得突然,出乎意料,更无比沉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指导员走到队伍前,目光从排头扫到排尾。多数人的眼神不敢与他对视,纷纷垂向地面,有的攥着裤腿,指节泛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务之急是用最简短的语言做好动员,帮大家鼓起勇气、消除恐惧。“一个钟头前,两位飞行员还在天上执行训练任务,他们是我们的战友。”指导员的声音不高,却盖过了远处老乡的议论,“发现故障后,他们本可以跳伞求生,但他们放弃了跳伞,是为了拼命操控飞机方向,避开地面的房屋和老百姓。他们是为完成军事训练任务、保护人民群众安全而献身的勇士,值得我们所有人敬佩。现在他们粉身碎骨了,为战友收敛、为勇士善后,送他们最后一程,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作为军人,本就该随时准备承担任何任务,包括这种意想不到的、让人害怕的任务。”他停了停,看着队伍里慢慢抬起的脸,提高了音量:“此时此刻,我希望看到大家勇敢坚毅的眼神。我不点名,愿意去的,自告奋勇举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最先举手的是几个党员骨干,胳膊举得笔直。接着,更多人的手举了起来,其中有个叫厉农的城市兵——他平时有点稀拉散漫,常犯点小错误。指导员愣了愣,忽然想起老首长的话:面临艰巨任务,或是上了战场,真正最勇敢、最突出的,未必是平时循规蹈矩的战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从举手的人里挑了十个,厉农也在其中。海航的军官递来十个黑塑料袋,十人脱了胶鞋、卷起裤腿,下到刚插完秧的水田里——泥水没过小腿。田里散落着飞机碎片,还有暗红色的痕迹。他们间隔三四米排开,弯着腰慢慢往前走,像一张缓缓移动的网,从西向东开始搜寻。看见遗体残骸,就蹲下来用手捡起,轻轻放进袋子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指导员站在田埂上,太阳晒得他后背发烫。看着那十个背影——没有手套,没有口罩,只有光着脚丫的双腿和一双双在泥水里摸索的手——他鼻子酸酸的,忽然转身找给养员:“去镇上菜场买最大块的肉,让炊事班烧红烧肉,今晚给他们加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个把小时后,十个人拎着黑塑料袋上来了,裤腿滴着泥水,手上沾着泥水和血渍。海航的军官给他们敬了个礼,声音哽咽:“谢谢战友们!”那位一直紧绷着脸的海军首长,也向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连队,那十个人在洗漱池旁,用肥皂一遍遍地搓手,厉农搓得手上起了白泡,还不停歇。晚饭时,饭堂角落摆了张单独的桌子,一大盆红烧肉冒着热气——全连战士每天伙食费只有四毛五,只有重大节日才能闻到这香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没人动筷子。过了一会,厉农夹起一块油亮的红烧肉,放进嘴里。那熟悉的香甜味道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他仿佛尝到了水田里的泥腥味和……别的什么味道。他嚼了两下,喉咙像被堵住了,猛地放下筷子,脸憋得通红。其他人要么盯着碗里的白饭,要么干脆低着头。指导员站在门口,心里像被针扎——他错了!他猛然想起战士们刚执行的任务,这时候的红烧肉,不是奖励,是煎熬。他很想让炊事班拿点平时当佐料的黄酒来,可部队不允许喝酒的规定像块石头压在心上,他终究没开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股深深的自责攫住了他。他看着那盆无人问津的红烧肉,仿佛看到了战士们那双沾满泥水和血渍、怎么也搓不干净的手。他为自己的循规蹈矩,为自己那被“规定”二字捆住的手脚,感到无地自容。他甚至不敢去想,此刻如果能有一碗烈酒,或许能烫平战士们心里的褶皱,也能冲刷掉他自己的愧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盆红烧肉最终被端回了炊事班。夜里,指导员听见洗漱池还有水声,走近一看,厉农正用冷水冲手——月光照在他脸上,有些许后怕,却没半点后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很多年,指导员换了不少岗位、走了很多地方,却总记得1983年崇明岛的麦浪与水田,记得那十个在水田里的背影,记得那盆没人动的红烧肉。他总说:有些勇敢不是喊出来的,是在泥水里、在黑塑料袋旁,实打实熬出来的。</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