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55, 138, 0);">来生的两种姿态</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默斋主人原创散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若有来生,我愿做一棵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必名贵,不必跻身画轴或庭院,只在山脊或旷野扎根——做一棵槐,或一棵松,抑或一棵名姓模糊的倔强杂木。我的根须会像钝钉般,缓慢地、一寸寸钉进大地深处,在黑暗王国里与蚯蚓的隧道、蝉蜕的空壳、万千沉睡的种子为邻,共同守护着泥土下温热的秘密:比如去年落叶腐烂时,曾悄悄给一颗橡果讲过风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半在尘土里安详。那是无人得见的修行。我以根须品尝时间的滋味:春雨的沁凉裹着草芽的嫩气,夏日腐叶的甘醇混着蚁群的细语,秋霜的凛冽里藏着雁南飞的远声,冬日冻土则封存着所有沉默,只等来年解冻时再轻轻说出口。我容纳蝼蚁在膝下兴建王国,容纳牧童靠着我沉睡时,鼾声轻轻蹭过我的树皮;甚至容纳藤蔓攀附而上——它们不是掠夺,是陪我一起看云的伙伴。这安详从不是死寂,是向内生长的力量,把每一场风霜雨雪,都酿成年轮里致密的纹路,一圈圈记着岁月的重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另一半在风里飞扬。我的枝叶是递给天空的答卷。春来,爆出的鹅黄嫩芽像刚睡醒的惊叹;夏至,织就的浓荫能接住阳光碎成的金屑;秋深,便卸下一身金甲,坦露的枝桠是写给苍穹的诗行;冬临,则用枯枝的笔锋,在灰蓝天幕上勾勒风的形状。那穿过叶隙的风,早不是寻常的气流——是云的絮语,是鸟的歌吟,是远方溪流捎来的问候。我的飞扬从不是轻狂,是带着大地的嘱托,向流云、飞鸟、日月星辰致意:“看呀,这人间的四季,我替你们记着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是我便这样站着,站成一种接近永恒的姿势。看脚下的路蜿蜒成荒草,看身旁的溪流涨了又枯,看牧童的羊角辫变成老叟的白胡须。悲欢是路过的旅人,我只是驿站:农人的叹息落在叶上,会被晨露悄悄带走;恋人的呢喃缠在枝间,风过便轻轻送向远方;孤雁的哀鸣擦过树皮,也只留一道极淡的痕——天亮就散了。我聆听所有,却不背负所有。我的永恒藏在细节里:每一片落叶都不是告别,是给大地的信,承诺明年再长出来;每一道伤疤都不是残缺,是年轮里的勋章,记着我曾怎样扛过一场雷暴。我把一半阴凉给疲惫的过客,让他们歇脚时能摸到风的温柔;留一半阳光给自己,好让根须还能继续往深处走。直到某天,我终于老成一截枯木,倒在泥土里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成为土地的一部分——是时空记忆里,一个沉静的音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若有来生,我亦愿做一只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做笼中巧言的歌者,要做就做翼尖蘸着风露、目光系着地平线的候鸟。我的羽毛或许总沾着尘土,或许翅膀边缘还留着气流划过的毛边,但我飞过的天空记得:我曾怎样追过黎明,怎样送过黄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要飞向东方火红的希望。在黎明还没咬破暗夜时,我就贴着晨雾起飞,用啼鸣去啄那层墨色的壳——第一声叫碎了星子,第二声惊起了草虫,第三声时,地平线终于漏出一点橘红,像有人悄悄掀开了绸布。我迎着旭日飞,胸膛被霞光染成暖烘烘的颜色,翼下的风也变得柔软,像带着松针气息的手掌,轻轻托着我往上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要回到南方温暖的巢床。那巢不是华屋,是年复一年在旧日枝桠间,用枯草、羽毛、甚至捡来的棉絮垒成的安稳。我记得哪片苔藓最软,能接住雏鸟细嫩的脖颈;记得哪颗浆果最甜,啄开时会流出琥珀色的汁;更记得去年归巢时,暴雨冲垮了巢的半边,我用喙衔着枯枝修补到暮色四合,爪尖被枝刺磨出血痕,却不敢停——巢里雏鸟的啼鸣,还在风里发抖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要向西逐退残阳。这不是与光阴为敌,是一场壮丽的告别。我追着那不断坍缩的金色边界飞,翅膀扇得发疼,却舍不得慢——好像多飞一会儿,就能把黄昏再拉长一寸。有时气流会把我掀得翻涌,我就侧过身,让翅膀贴着光的边缘滑行,把最后一缕余晖,都抖落在翅尖,像挂了串碎金。夜幕终会降临,但我的追逐本身,已是献给光明的一首长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还要向北唤醒芬芳。飞越雪山时,气流把我掀得东倒西歪,翅膀冻得发僵,每扇一下都像有冰碴在硌骨头。我只能贴着岩壁低飞,用体温融化翼尖的冰,直到听见第一声脆响——是坚冰下的春水,正悄悄裂开缝。我飞过的山峦,积雪开始往下淌,在地上画出细细的银线;我掠过的枯枝,芽苞正偷偷鼓起来,像攥着拳头要加油;甚至我落下歇脚时,爪尖沾的雪水掉在泥土里,都能让一颗草籽翻个身,好像听见了起床的哨声。我的身影,是递给沉睡大地的一封苏醒通知书,封面上写着:“春天要来了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飞越永恒。这永恒从不在彼岸,在每一次振翅的起伏里:是黎明时第一口凛冽的空气,是归巢时雏鸟扑过来的温度,是飞越雪山时,翅膀虽疼却还能飞的力量。我从没有迷途的苦恼——星辰是夜航时缀在云层的碎玉,大地的气息是白昼里最准的罗盘。迁徙从不是放逐,是年复一年奔赴一场盟约:和东方的黎明约好“我准时来”,和南方的巢约好“我一定回”,和北方的大地约好“我来叫你醒”。我的生命在长风中一点点消耗,羽毛会慢慢褪色,翅膀会渐渐无力,但我不害怕——当最后一次振翅时,我会朝着那棵老树的方向飞,把身体轻轻贴在它的树皮上,好像终于拥抱了我曾丈量过的整片天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夜色如墨般浸上来时,我收敛起满身征尘,落向大地上那个熟悉的坐标——就是那棵默立了千年的老树。我的爪轻轻钩住它粗糙的树皮,触到去年我留下的啄痕:那时我刚飞过暴雨,在这里歇脚时,曾悄悄啄了啄它的疤,好像在说“我没事”。如今那啄痕旁又添了新的年轮,像它在回应我“我记得”。我把头埋进它散发着清苦气息的羽状叶里,叶尖轻轻蹭过我的羽毛,像在拍我后背:“累了吧,歇会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无需言语。它的年轮里,刻着我飞过的每一片云的形状;我的翅膀上,带着它呼吸过的每一阵风的温度。风——这我们共同的老友,又穿过它稠密的枝叶,沙沙声里混着叶的轻响、云的细语,还有我翅膀拂过流云时的震颤。在夜色里,这些声音叠在一起,像两个老朋友,正悄悄说着:“你看,这永恒啊,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