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大爱

大海

<p class="ql-block">那是一种怎样的辽阔啊!初踏上这片土地的人,心魂是要先自失片刻的。天,是那种毫无杂质的、坦坦荡荡的蓝,一直蓝到你的骨子里去;地,是那种无边无涯的、起起伏伏的绿,一直绿到天地的尽头。风在这里是自由的,毫无阻隔地长驱直入,带着草叶的微腥和野花的淡苦,吹得人衣袂飘飘,也吹得人心里的那些个琐屑的忧愁,像尘埃一样,不知不觉就被卷走了。云朵的影子,一大块一大块的,慢腾腾地从草原上滑过去,明一阵,暗一阵,仿佛时光在这里也走得格外沉静,格外悠长。我站在这片沉默而丰饶的土地上,总是不由得想起那句偶然读来、却刻入心扉的话:“辽阔的土地生不出狭隘的爱。”直到听说了“三千孤儿入内蒙”的往事,这句抽象的话语,才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血肉,有了可感可触的温度与重量,在这苍茫天地间,巍巍然地站立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我的思绪,便被这风,不由分说地拽回到了那个艰难的年代。那该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呢?记忆里的文字记载,总是蒙着一层灰黄的尘土。六十年初,那片我们称之为“中原”的、历来被视为膏腴之地的广袤区域,被一场罕见的、旷日持久的天灾人祸所吞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焦渴的土地裂开纵横交错的巨口,像无数张无声呐喊的嘴。庄稼在田地里成片地枯死,风一过,便扬起一阵绝望的灰烬。饥饿,这个古老的幽灵,再一次从历史的深处踱步而出,用它那阴冷的眼神,扫视着人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繁华冠绝东亚的上海,曾是多少人梦中的天堂。它那闪烁的霓虹,高耸的楼宇,似乎理应能抵御一切荒寒。于是,无数被绝望逼到墙角的父母,怀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将他们的骨肉——那些尚在襁褓中、不更人事的幼儿,遗弃在了车站、码头、或是某个看似体面的机关门口。他们或许想着,这十里洋场,这流金之地,总该有一口残羹冷炙,能吊住这条小命吧。那一步三回头的踉跄,那肝肠寸断的泪眼,是那个时代最沉痛、最无声的控诉。</p> <p class="ql-block">然而,他们错了。城市的粮仓,也早已见了底。精致的瓷碗里,盛着的同样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摩登的橱窗后,人们同样在用目光搜寻着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那些被遗弃的孩子,像一群突然失去巢穴的幼鸟,蜷缩在繁华的阴影里,哭声由嘹亮变得嘶哑,再由嘶哑归于沉寂。他们的小脸,是菜色的;他们的胳膊腿,细得像秋天的芦苇秆,仿佛一折就会断掉。救济院人满为患,粥棚前队伍长得望不见头,死神那黑色的羽翼,已然在这些羸弱的生命上空,低低地盘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消息,像风中飘摇的草籽,越过千山万水,传到了北方,传到了那片辽阔的草原。时任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的乌兰夫,这位草原的儿子,坐不住了。他眼前,是丰美的草场,是成群的牛羊,是牧民帐篷里飘出的奶香。他的耳畔,却仿佛响起了数千里外,那些孩子们微弱的啼哭。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朴素得像草原上的勒勒车辙一样的道理,深植在他的心中。一个大胆的、充满温情的提议,被郑重地提了出来:能不能把这些南方的孩子,接到内蒙古来?这里的牛奶是醇厚的,这里的肉食是充足的,这里牧民的心胸,是和这草原一样宽广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一个,活一个,壮一个。”——这是承诺,是誓言,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当这个决定化作行动,一列列北上的火车,便承载起一场空前绝后的生命迁徙。车厢里,是那些懵懂的、面黄肌瘦的孩童;站台上,是即将成为他们“额吉”(母亲)与“阿爸”(父亲)的牧民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接站的场景。那定然不是一幅轻柔甜美的水墨画,而是一幅用最浓烈的情感涂抹出的油画。风,依旧是那么大,吹得牧人的袍角猎猎作响。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骑着马,有的赶着勒勒车,脸上带着草原阳光与风霜雕刻出的红润与粗粝,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急切与期盼。当火车喷着白色的蒸汽,缓缓停稳,车门打开,那些小小的、怯生生的身影出现时,人群骚动了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有争先恐后的抢夺,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神圣的靠近。一双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大手,伸向了那些细嫩得仿佛一碰就会碎的小手。孩子的眼神是惊恐的,茫然的,像受惊的小鹿。而牧民们的眼神,则是温柔的,疼惜的,像春日融化积雪的阳光。他们用生硬的、带着浓重蒙语腔调的汉语,努力说着“别怕”,“孩子”。他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奶豆腐、炒米,甚至直接掏出随身携带的皮囊,将温热的、带着母畜体温的鲜奶,凑到孩子的嘴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官方说“三千孤儿”,那只是一个开端,一个象征。后来我才知晓,陆陆续续,竟有四五万之众的孩童,就这样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了内蒙古草原的怀抱。他们有了新的家,新的名字。这些名字,不再是“招娣”、“建国”之类带着江南水汽或时代印记的称呼,而是变成了“巴特尔”(英雄)、“其其格”(花朵)、“赛罕”(美好)、“乌兰”(红色)……这些音节,从舌尖滚过,便带着奶茶的醇香和风的气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这份跨越血缘的爱,并非毫无条件的施舍,它有着草原般朴实而坚定的逻辑。一个硬性的规定,在当时被提了出来:收养孩子的家庭,必须家里有奶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牛,在草原上,不仅仅是财产,它是生命的源泉,是希望的象征。洁白的奶汁,是养育一个弱小生命最宝贵的甘霖。为了这一口“生命的源泉”,牧民们展现出了令人动容的牺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名叫萨仁的额吉,早已看中了一个三岁左右、头发枯黄得像秋草的小女孩。那孩子躲在人群最后,不哭不闹,只是用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一切。萨仁额吉的心,一下子就被这双眼睛攫住了。可她家里,只有一群羊,偏偏没有奶牛。怎么办?回去的路上,她一言不发。第二天,她便和丈夫商量,毅然决然地卖掉了家里一半的羊群,又从更远的牧场,换回了一头正值盛年、奶水充足的乳牛。当她牵着这头用半个家当换来的奶牛,再次站在负责分配孩子的干部面前时,她那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容。那个小女孩,从此有了名字,叫“娜仁托娅”(彩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有的额吉,比如一位名叫其木格的老人,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牲畜可换。她默默地回到自家的蒙古包,翻出了一个层层包裹的布包。里面是她出嫁时,母亲传给她的的一对镶着珊瑚和松石的银镯子,那是她最珍贵的念想,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传承。她没有丝毫犹豫,拿着镯子,走了几十里路,到公社的供销社,换回了一头同样珍贵的奶牛。当她用那双失去祖传首饰却抱回了南方孤儿的手,轻轻抚摸着奶牛温热的脊背时,她眼里闪烁的,不是惋惜,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明亮的光芒。那光芒,叫做“母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此,草原上的炊烟里,融入了江南孩童稚嫩的呓语;蒙古包前的草地上,奔跑着两种血脉交融的身影。额吉们将炒米嚼碎了,口对口地喂给还不会咀嚼的婴儿;阿爸们将最小的孩子放在马鞍前,带着他们去放牧,让风与自由,成为他们最早的课堂。夜晚,在牛粪火暖融融的光晕里,额吉哼唱着古老的蒙古长调,那调子悠远、苍凉,却又无比安详,像温暖的泉水,抚平孩子们白日里因思亲而引发的细微不安。渐渐地,菜色的小脸变得红润圆胖,细弱的四肢变得结实有力。南方的基因,在北方的乳汁与风雪的浇灌下,开始焕发出一种崭新的、蓬勃的生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些“国家的孩子”,他们在这片第二故乡的沃土上,如同春来破土的草芽,奋力地生长。他们喝着草原的牛奶,吃着草原的羊肉,学着蒙古语,也渐渐懂得了马背上的豪情与毡房里的温情。他们不再是“孤儿”,他们是巴特尔,是其其格,是草原真正的儿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光荏苒,昔日的孩童,早已长大成人。他们如同蒲公英的种子,被命运之风带到这里,一旦扎根,便与这片土地血肉相连,再不分彼此。他们中的许多人,成了建设内蒙古、守护内蒙古的中坚力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当年被萨仁额吉用半群羊换来的娜仁托娅,后来成了一名优秀的教师。她在苏木(乡镇)的小学里,一站就是三十年。她用流利的蒙汉双语,教育着一代又一代的草原孩子。她的课堂里,既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苍茫,也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婉约。她告诉孩子们,你们的根,在这片草原,但你们的心,要能装得下整个中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个曾被其木格额吉用祖传手镯换来的男孩,后来成了一名医生。他毕业于北京的医学院,却毅然回到了草原,成了一名“马背医生”。他背着药箱,骑着骏马,驰骋在方圆百里的牧场上。无论风霜雨雪,只要牧民的毡房里传来病痛的消息,他便会立刻出发。他曾用在北京学到的先进医术,挽救过无数难产的产妇;也曾用草原上传来的土方,缓解过老人的风湿疼痛。他说,他的命是草原用“首饰”换来的,他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偿还这份恩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有许多人,成了工程师,建设着城市的广厦与桥梁;成了科学家,研究着草原的生态与畜牧;成了艺术家,用歌声与画笔,传颂着这片土地的壮美与深情。他们从被救助者,变成了建设者、守护者。他们的生命,已然与内蒙古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他们用一生的奋斗与奉献,回报了那片辽阔土地给予他们的、毫不狭隘的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缓缓地漫步在这片草原上,夕阳正将它最后的、最浓烈的金色,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整片草原,像被点燃了一般,流淌着温暖的、慈悲的光。远处的蒙古包,升起了直直的、淡淡的炊烟。几个牧民骑着马,正慢悠悠地赶着羊群归圈。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那么和谐,仿佛千百年来,一直如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明白了,所谓“人间大爱”,并非遥不可及的神话。它就在萨仁额吉卖掉的那半群羊里,在其木格额吉换掉的那对银镯里,在北上的列车那一声沉重的汽笛里,在无数个蒙古包里,额吉们哼唱的那绵长悠远的催眠曲里。它是具体的,是滚烫的,是可以用生命去度量,用一生去回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爱,生于辽阔,成于艰难,终于奉献。它像草原上的芨芨草,根系深扎于苦难的土壤,枝叶却向着阳光与天空,无比坚韧,无比茂盛地生长着,最终,开出了一片灿烂的、温暖人间的、不朽的花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