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萸之梦

野山1234

<p class="ql-block">  上山的路,早已不是当年的土石之径,而今是铺的齐整的石阶,一级级的,蜿蜒着没入苍翠里去。这种石阶路,对年轻人是便利,于我,却成了一重又一重的考验。脚底下有些虚浮,像踩着棉花;膝盖里也仿佛生了锈,每抬一步,都听得见左膝里头“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膝盖在费力地呻吟。只好走几步,便倚着手杖歇一歇,喘口气。秋天的山风凉凉的,贴着额角、脖颈吹拂过去,竟带了些微的寒意。</p><p class="ql-block"> 沐浴这清凉的秋风,倒让我想起王摩诘忆山东兄弟的句子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p><p class="ql-block"> 年轻时读这诗,只觉得整篇诗句节奏感强,甚是好听,那“少一人”的怅惘,只隔着一层薄纱,朦朦胧胧,捉摸不真切。如今呢,自己便成了那“少”了的“一人”。兄弟们早已星散,有的甚至已作了古。这佳节,终究是愈来愈孤单了。</p><p class="ql-block"> 爬累了,在半山腰歇着。抬眼望去,满山的秋色,便泼剌剌涌到眼前。南方的山,秋色来得太迟,也来得腼腆。不像北地,一入秋便是轰轰烈烈的黄色、一股脑袭来。南方的秋色虽然来得迟些,却亦如北方,黄得色彩丰富。黄栌、枫树,红黄得像一团团烧着的火,直要灼伤人的眼睛。这里的秋色,色彩斑斓。绿、黄、红、赭杂糅在一起,仿佛一位褪了色的锦绣屏风,华丽是真,却总透着些陈年的、寂寥的气息。几株乌桕树,叶子已转成浅浅的酡红,疏疏落落地挂着些白籽,像不小心溅上去的寒霜。那枫香树呢,还大半是绿的,只在树梢上挑着几片明黄,在风里微微地颤着,像含着羞的豆蔻少女。</p><p class="ql-block"> 望着斑驳的秋色,眼神有些迷离。恍惚之间,这些规整的石阶不见了……脚下仍是那条被草叶半掩着的、湿滑的泥土小径。哦,那是青年时节!</p><p class="ql-block"> 我们也是挑着重阳这天来登高的。她穿着一件月白淡竹布的衣衫,黑绸的裙子,走起路来,裙裾拂着两旁的无花果树叶与狗尾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音,现在听起来,还是那样的细碎而温柔,比什么音乐都好听。她走在前头,时不时回过头来,伸出一只纤纤的手,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你呀,还不如我走得快。”</p><p class="ql-block"> 我便紧赶两步,握住那只手。温软的,带着些许潮意。想起来郁达夫在“迟桂花”里描述的则声妹妹”莲”的手。也是这样的温软,也是这样的登山,也是在这杭城的凤凰山……两个人的手心里,都汗津津的,也分不清是谁的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山,仿佛也没有这么高,路也没有这么长。我们一路说笑着,追逐着,惊起草丛里的蚱蜢,看它们慌慌张张地跳开。我们不去寻那茱萸,只采撷那开得正烂漫的野菊,金的,紫的,插在她的发间、我的衣襟上。她的鬓边簪着菊花,笑起来,星眼闪亮,好似秋波样深邃。那时节,心里是温暖的,被一种单纯的、几乎是莽撞的快乐充塞着,觉得这山、这风、这云、这天,都是为我们而设的。</p> <p class="ql-block">  记得在半山腰的观音洞那里,有座小小的石亭,我们在那歇脚。她的脸微微喘着气,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映着光,像一粒粒透明的碎玉。我掏出手帕递给她,她却不接,只将脸微微仰起,闭了眼。那意思,我是懂的。我便笨手笨脚地,替她轻轻蘸去那些汗珠。她的睫毛长长的,在眼睑下投下一弯小小的、颤动的阴影。那时,仿佛有杜牧之的诗,从心底里悠悠地浮上来:“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p><p class="ql-block"> 是呀,那时我们的确是“开口笑”的,菊花也确实是插了个“满头”。只觉得这“尘世”间的一切,都光明的可爱,哪里有什么“难逢”的感慨呢?青年人的心里,从来只是装着今日,不装明日的;那满头的白发,便是我们整个的、金灿灿的华年了。</p><p class="ql-block"> 一阵风过,吹得头顶的树叶哗啦啦一阵响,将我从那温存的旧梦里惊醒。眼前仍是那条冷硬的石阶,手杖还牢牢地拄着。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鬓边,手触到的,只是稀疏的、花白的鬓发,哪里还有半朵菊花的影子呢?那满头菊花的少年,与那簪花的少女,早已被岁月的河流,冲到渺不可寻的远方去了。</p><p class="ql-block"> 山顶的风,大了起来。吹的浩浩起来,带着一股松树的清苦气味。凭栏远眺,杭城的城郭在脚下铺开。房屋像些五颜六色的积木,参差堆砌着,街道似细长的黑色带子。汽车与行人,都小得如同蝼蚁,在带子上缓缓地移动。远处的西湖,在秋日的晴空下,水光潋滟晴方好。天地是这般寥廓,人站在这里,便觉着自己真成了一粒微尘,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热闹是青年们的了。我只能一人向隅。</p><p class="ql-block"> 忽然想起晏同叔的词来。那真是写尽了登临的况味:“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的,“独上高楼”。年轻时读它,只爱它气象的阔大,却品不出那“独”字里的百般滋味。如今是品出来了,这滋味,却是涩的,苦的,像一枚嚼碎了的橄榄核。望尽了天涯路,又能如何呢?路的那一头,并没有一个等你归去的人。</p><p class="ql-block"> 想起“秋歌里的科尔沁”的歌声:“秋歌里的科尔沁,珍藏着枫叶上 道道的泪痕。是谁留在了科尔沁,侧耳倾听 那久违的乡音,多少离愁啊 飘在沙岗,沙岗上长出了 一片枫树林…”</p><p class="ql-block"> 与和亲的公主相比,感到些许安慰,毕竟等那沙岗上长出枫树林,猴年马月的,该多凄惨啊</p><p class="ql-block"> 夕阳渐渐地西斜了,光线变得柔和,给万物都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的金色。夕阳无限,只是近到黄昏,该下山去了。</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路,只怕比上山时,还要费些周章。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苍茫的远山与江水,转过身,一步一趋地,向着来路走去。身后的秋风,依旧不紧不慢地吹着,吹着那无尽的、人间的黄昏之路。 2025.10.29重阳之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