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夜雨潇湘

总在某个醒转的刹那，意识悬浮在黑暗里，像露珠挂在虚空蛛丝上。我是谁？这问题从枕畔升起，在黎明前的寂静中膨胀，撑满整个房间。

镜面永远蒙着薄雾。偶然拭净的瞬间，那张脸浮出水面：眼睑低垂如倦鸟收拢的翅，法令纹深凿似干涸的河床。水汽重新漫上时，那轮廓便融化，只留下雾气滑落的轨迹，如同岁月在玻璃上刻下的谶语。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得惊心。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奔流，将霓虹扭成流动的色块。水幕中浮沉的脸，时而重叠着二十岁那个背包远行的剪影，时而幻化成文件堆后模糊的侧颜。绿灯亮起，身后喇叭嘶鸣，车轮碾过积水，倒影在浑浊的漩涡里碎成星点。

最深的迷失在子夜客厅。黑暗如墨汁浸透四壁，唯有鱼缸幽蓝微光摇曳。水波晃动间，旧相册在茶几上显出轮廓，封面蒙着时光的尘埃。指尖悬停其上，却始终未能翻开——那里封存的青年目光灼灼，已遥远如河外星系投来的微光。惊觉自己竟记不清，他如何笑。

身份在雨夜的路口蒸发。暴雨如注，雨刷徒劳刮擦混沌。车灯刺破雨帘，照亮湿滑的斑马线。念头如闪电劈开：此刻若转弯，一直向北……方向盘在掌心发烫，像握着通向往昔的密钥。绿灯亮起，车流裹挟我向前，那个转弯的渴望沉入意识暗流，如石坠深潭。

衣橱深处，旧风衣静悬如褪色的旗帜。抚过衣襟，一枚徽章在黑暗中触感冰凉——某个解散团体的残章。指尖摩挲凸起的纹路，记忆碎片突然刺入：雪夜炉火噼啪，红茶氤氲的热气里，关于自由与边界的激辩，同伴眼中跳动的火焰……那火焰何时熄灭的？竟无从考证。

晨光刺破云层时，我站在阳台。城市在薄雾中显形，远处车流已开始编织光的缎带。风掠过脖颈，清冽如初生之河。楼下突然爆发的孩童笑浪，脆生生撞碎寂静，露珠般滚落心潭。

转身凝视那件旧风衣。樟脑气息散尽，唯有徽章在晨光里泛起微芒。原来寻找自己的迷途，不在翻掘时光之墓。当清冽空气灌入肺叶，当纯粹笑声震落心尘——那些被生活砂砾磨蚀的轮廓，便在每一次真实的吐纳间，在每次被本真击中的战栗里，悄然显影，渐次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