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一一阴阳镜

颜子骐

‍《黄帝内经》经典语录036、审其阴阳，以别柔刚，阳病治阴，阴病治阳。

阴阳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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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双案

光绪二十七年的秋雨，把扬州城泡得发沉。惠民药局的青石板阶前，两顶轿子几乎同时落地，溅起的泥水沾了门童的布鞋。

前轿下来的是盐商王家的管家，面色惶急：“苏先生，我家老爷忽得怪病，浑身灼烫如炭火，却畏寒裹被，药石罔效啊！”

后轿跟着的是漕运总督府的仆妇，声音发颤：“我家夫人这半月水米难进，四肢冰凉似铁，脉息却细弱如丝，还请苏先生救命！”

药局内堂，须发皆白的苏景堂正对着《黄帝内经》批注。他放下狼毫，指尖叩了叩书页上“审其阴阳，以别柔刚”八字，起身去诊脉。

王家老爷躺在榻上，双目赤红，嘴唇干裂，诊其脉却浮而无力。苏景堂掀开他的衣襟，见胸口有片淡紫瘀斑，像被寒气凝住的血痕。“阳盛而阴竭，此为阳病。”他提笔写下方子，竟是滋阴的六味地黄丸加减，添了麦冬与玉竹。

管家急得跺脚：“先生，老爷烧得快昏迷了，怎能不用白虎汤清热？”苏景堂头也不抬：“火为阳，水为阴，壮水之主方能制阳光。他这是阴液亏空，虚火外浮，再用寒凉药，只会雪上加霜。”

转去总督府，夫人卧在锦被中，面色苍白如纸，手搭在脉枕上毫无暖意。苏景堂却见她眼底藏着一丝潮红，诊脉时察觉尺脉隐隐躁动。“阴盛而阳衰，此为阴病。”他开的方子竟是温阳的附子理中丸，加了鹿茸少许。

府中仆妇惊呼：“夫人本就畏寒，再用附子这般烈药，岂不是要灼坏身子？”苏景堂抚须道：“益火之源可消阴翳。她这是阳气不足，阴寒内生，若不补阳以化阴，阴邪只会愈发嚣张。”

两副方子送出，药局学徒阿和忍不住问：“先生，一个怕热一个怕冷，怎么反倒用了相反的法子？”苏景堂指着《黄帝内经》：“你看这‘阳病治阴，阴病治阳’，并非看表面寒热，要辨清阴阳盛衰的根本。阳病是阴不足，阴病是阳亏虚，辨错了根由，用药便是杀人。”

第二章 疑云

三日后，扬州城传出奇闻：王家老爷服了滋阴药，当晚便退了热，三日后已能下床；总督夫人吃了温阳方，两日后便有了食欲，畏寒之症渐消。

消息传到太医院院判周敬之耳中，他正带着御医巡查江南医馆，闻言冷哼：“一派胡言！阳病当清热，阴病当滋阴，这是医家常识，苏景堂分明是故弄玄虚。”

恰在此时，漕运总督突然派人来请。原来夫人虽能进食，却添了新症：夜间盗汗，口干舌燥。周敬之当即带着随从前往，进门便指着总督夫人的面色道：“你看，我早说过温阳药不可妄用，这是燥邪伤阴了！”

他提笔开了滋阴润燥的沙参麦冬汤，转头对总督道：“苏景堂误用烈药，险些害了夫人性命。待我见过那老东西，定要拆了他的药局！”

总督府的消息很快传到惠民药局。阿和急得团团转：“先生，夫人真的燥邪伤阴了？难道我们真的错了？”苏景堂却静坐窗前，望着院中被雨水打湿的茱萸，忽然问：“夫人服药后，除了盗汗口干，还有别的症状吗？”

“听说是……夜里总说梦话，好像在喊‘水’。”

苏景堂猛地起身，抓起药箱：“坏了，是我漏看了气机！”他快步出门，阿和紧随其后：“先生，不是说阴病治阳吗？难道方子错了？”

“方子没错，是辨证未全。”苏景堂脚步不停，“夫人阴寒虽去，但阳气初复，未能与阴液相济。就像水火本应既济，如今火起而水未充，反倒成了虚燥。这正是阴阳互根的道理，阴在内为阳之守，阳在外为阴之使，缺一不可啊！”

第三章 镜明

总督府内，周敬之正拿着自己的方子自夸，见苏景堂进来，立刻沉下脸：“苏大夫，你这庸医，也敢来见总督大人？”

苏景堂不理他，径直走到夫人床前，重新诊脉。这次他不仅诊了寸关尺，还细看了夫人的舌苔，又问了饮食二便。“夫人脉虽仍弱，但已能鼓动气血，只是阴液被阳气牵动，未能及时跟上。”他对总督道，“只需在原方中稍加滋阴之品，阳生阴长，便可平衡。”

他提笔在附子理中丸的方子上添了熟地与枸杞，又道：“此前只用温阳药，是因阴寒太盛，需先破阴以救阳；如今阳气渐起，便要滋阴以配阳，这正是‘阴中求阳’的法子。”

周敬之在旁冷笑：“强词夺理！阳病治阴、阴病治阳，哪有中途变方的道理？”

“《内经》讲辨证施治，同病尚且异治，何况病情已变？”苏景堂拿起桌上的铜镜，映出窗外的日光与阴影，“你看这镜子，阳面照物，阴面承影，缺一便不成镜。人身阴阳也是如此，需审其盛衰，随证而变，方能阴平阳秘。”

正说着，王家管家也匆匆赶来，递上一封书信：“苏先生，我家老爷今日脉象平稳，只是有些乏力，您看是否需要调方？”

苏景堂看了书信，笑道：“他这是阴液渐复，阳气未足，可在原方中加少许黄芪补气。阳病治阴之后，需助阳以生阴，与夫人的治法恰是互补。”

总督看着两人的方子，又瞧瞧苏景堂与周敬之，忽然开口：“苏先生，何为‘审其阴阳’？”

苏景堂躬身道：“审阴阳，便是辨清病之本源，看是阴盛还是阳盛，是阴虚还是阳虚。阳病看似热象，实则可能是阴亏；阴病看似寒症，实则可能是阳衰。就像王家老爷的‘热’是假，阴亏是真；夫人的‘寒’是表，阳衰是根。辨明了这个，才能‘以别柔刚’，用对治法。”

三日后，总督夫人盗汗渐止，王家老爷也恢复了精神。周敬之拿着苏景堂的两方药，反复翻看，终于叹道：“原来‘阳病治阴，阴病治阳’并非死法，而是活的准则。我输在了只看表象，未究根本。”

苏景堂将那页《黄帝内经》赠予他，提笔补了批注：“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医病者，当如持镜照物，先明阴阳，方知施治。”

秋雨渐歇，扬州城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惠民药局的匾额上。阿和捧着那本批注的《黄帝内经》，忽然懂了师父常说的话：医者治病，先辨阴阳；医者做人，先明是非。这阴阳之道，既是医理，也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