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县吴门有娇娥：一代血液学大家的济世情怀

茂林吴家

泾县吴门有娇娥：一代血液学大家的济世情怀文/吴小元 一台显微镜，一颗济世心，一位娇小女子背负着祖国的血液学梦想从波士顿漂洋过海。 1950年2月，南中国海上，一艘从美国驶向香港的邮轮劈波斩浪，加速驶向目的地。北边船舷处，两女一男正极目远眺心中日渐清晰的中国大陆。 男的是华罗庚，身材伟岸，得知新中国成立的消息后，毅然放弃伊利诺伊大学的优厚待遇，带着妻儿一家五口乘船离开美国。中等个子的女子是著名儿童教育家陈鹤琴的女儿陈丽司，矮小的女子是吴茂娥，站在华罗庚身边，可谓娇小玲珑。 远处，一艘货轮破浪而来，邮轮发出的汽笛声划破长空。吴茂娥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华罗庚：“华先生，你回去后是在上海，还是北京？” “去北京，到清华教书。”华罗庚侧过脸问，“吴小姐，你呢？” “我想就在上海，回母校工作，继续搞血液研究。” 1943年，学生在歌乐山上医校门前合影。李宗明（第二排左四）、吴茂娥（第二排右二）后来参与重医创建 家学渊源：茂林吴氏的才俊与家风滋养 1917年，吴茂娥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茂林吴氏是皖南名门望族，当地流传着“小小泾县城，大大茂林村”的俗语。 吴氏始祖是西周时的泰伯，周文王姬昌的兄长，周武王姬发封他于吴国，因而得姓为吴。茂林吴氏尊泰伯第78世孙、南唐循州司马吴万一为一世祖。父辈三杰：传统、新知与实业之交融 吴茂娥的直系亲属结构，清晰地展现了晚清民初中国知识分子家庭在时代变迁中的典型走向。其父辈兄弟三人，构成了一个融汇传统士人、新式学者与工商实业家的多元家族网络，这种开放而进取的家风，深深浸润了吴茂娥的成长历程。 她的父亲吴东初是上海文化名人。他早年在上海帮传教士做杂务谋生，获得免费读金陵大学的机会，毕业后先后在上海沪江大学、圣约翰大学教英文，之后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究生。 回国后在商务印书馆先后做进货科科长、发行所所长，有《进货术》传世。1930年代曾为南京金陵大学董事会主席。 淞沪战役后，因商务印书馆关闭，其父到美商沃的斯电梯公司任职。他是家族中走向学术与出版高地的代表人物，学养深厚，著作等身，撰有《进货术》、《零售学》，译有《货币膨胀各国公债略史》等，堪称中国现代采购学与零售学研究的先驱之一。 尤为重要的是，吴东初在母校金陵大学的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1927年11月，他当选为金陵大学董事会主席，成为该校首位华人董事长。在此任上，他积极推动校务改革与“本土化”进程，主导提名陈裕光为校长，并最终促成金陵大学向中国政府立案的关键转型，是近代中国高等教育收回教育主权、走向独立自主的重要参与者和奠基人之一。 而深刻影响吴茂娥价值观的，还有她的六叔吴昕之。他同样曾在金陵大学求学，后在上海经商，曾担任英美烟草公司华经理，属于家族中投身实业的一脉。他与五叔吴东初两家“比较富裕，洋味也足”，代表了吴氏家族在商业领域的拓展与对西方商业文明的接纳。 在子侄们的成长过程中，吴昕之曾在其就读金陵大学附中时给予资助，缓解了其家庭的经济压力。这种来自叔辈的、雪中送炭般的经济支持，不仅体现了家族内部的凝聚力，更在潜移默化中展示了除学问、教育之外，通过实业服务社会、支撑家庭的另一条可行路径。 堂兄吴茂荪后来成为民革中央副主席，而吴茂荪的父亲吴伯行（亚伯）少年时代受过中国传统文化教育，书法很好，信奉基督教，并与贵池福音堂牧师的女儿李质清结婚。他长期在金陵大学附属中学教授国文，以微薄薪金勉强维持八口之家生计，其清贫自守、勤力持家的形象，为子女树立了刻苦坚韧的榜样。 “报国尽此心”的家族血脉纵观吴茂娥的世系，可以看到一条清晰的传承脉络：家族成员无论身处何种领域——仕宦、教育、出版、商业——均体现出勤勉、务实、重视知识、服务社会的共同倾向。 这种“报国尽此心”的信念，在吴茂荪身上表现为投身爱国统一战线工作，而在吴茂娥身上，则体现为将最前沿的医学知识奉献给祖国人民的健康事业。她的父亲吴东初推动教育本土化以服务国家教育主权，六叔吴昕之以实业融入时代经济洪流，都可视作不同形式的报国。 吴茂娥后来毅然归国、并远赴西南拓荒血液学科的选择，正是将这种家族传承的报国情怀，在救死扶伤的科学领域付诸了最坚定的实践。 求学之路：从上海到波士顿 1943年，吴茂娥毕业于上海医学院。在学期间，她亲历了国家动荡与民族危难，这坚定了她献身医学的决心。毕业后，她留在上海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展现出在医学领域的卓越天赋。 1947年，吴茂娥获得赴美深造的机会，赴美国威斯康星州麦开脱医学院波士顿血液研究所研修血液病学三年。在美期间，她与Quick教授一起搞学术研究，潜心钻研血液病学的最新知识和技术。 其时的美国，在血液学研究方面处于世界领先地位，而中国在这一领域几乎是一片空白。吴茂娥深知祖国在这方面的落后状况，决定学成归国。归国抉择：跨越重洋的情怀 当吴茂娥决定回国时，她在美国的亲友纷纷表示不解和劝阻。同在血液研究室的两名外国同学都劝她继续学业。弟媳是捷克人，更以切身经历劝告：“姐，我的祖国解放后比解放前更糟，有钱人都要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你要三思，免得后悔。” 弟弟也说：“我们都在外面，你一个人回去干什么？” 吴茂娥坦然回答：“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缺什么我最清楚，我出来前就想好了。祖国需要我们这些学有专长的人。” 母亲听她广告似的语言，心里不舒服，劝道：“听说他们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啊！” “妈妈，你别听那些乱宣传！我的好多同学都在上海医学院，左景鉴、李宗明……他们一个个干得都很不错。有些是跑来美国了，乱说一些坏话。” 家人见她去意已决，没再挽留。那几天，吴茂娥兴奋不已，忙着准备行装，打包医疗书籍和花了大笔美金购买的心仪的显微镜。母亲问道：“你带它回去干啥？医院不会有？” “带回去自己用，方便。” 她毅然离开了，母亲泪流满面：“茂娥，多给我们写信。待不下去了，就回来。”上海岁月：医学教育的耕耘者 回到上海后，吴茂娥如愿以偿回到母校工作，在上海医学院实验诊断教研组担任讲师，承担细胞形态学教学。她与同为讲师的同班同学李宗明分别承担了理学诊断与物理诊断两门课。 “他俩讲课很认真，备课充分，板书也很好。” 在上海的生活中，吴茂娥住在四明邨位于上海延安中路913弄的一套住宅里。四明邨是整个上海名人里弄的缩影，是富豪名人的集聚地，这里演绎过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经典爱情，出现过印度诗人泰戈尔和大红大紫的影星胡蝶。 每到周末，一个人住一套大房子的吴茂娥就邀请医院的同事来家里聚会，留声机里放着经典的外国名曲，给每人沏好茶或者熬制咖啡，放一碟精致的糕点，自己则到厨房做菜。饭后，她还要教大家跳几支舞曲。 吴茂娥的厨艺，犹如她的教学，技高一筹。特别是那道排骨，还没有端上桌，就馋得坐在客厅欣赏音乐的小同事们直涌口水。 当时在上海医学院实验诊断教研组当技术员的陈宏础曾好奇地问：“吴老师，你怎么做得这样好？” “我在国外都是自己做饭菜。”吴茂娥说。 “真的呀，你这样忙，还要亲自做？” “确实忙，但我把下厨学艺当成是学医学的调剂品。学专业太累了，就换一种事情，调剂紧张的大脑。总之，时间不能无聊地打发了。” 严谨治学：显微镜下的生命守护 吴茂娥对细胞形态学有着深厚的造诣。在她的眼里，“所有的生物都是由细胞组成的，只是不同的生物体细胞的大小和形状有所不同而已”。 她深知血细胞及血细胞形态学检验是临床血液病诊断与治疗以及血液学研究的基础。 在国外时，吴茂娥就与Quick教授一起搞学术研究，回国后与朱益栋教授在中山医院把血液内科发展起来了。她对工作的严谨态度，给学生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有一次，陈宏础看病人的骨髓涂片，原始细胞形态上很像典型的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就直接在初步报告上写：符合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骨髓象。 吴茂娥复查片子后，问陈宏础：“你做了过氧化物酶实验没有？” 陈宏础信心十足地说：“这样明显还做什么？” “怎么明显？” “那个原始细胞核内染色质比较粗糙，核仁少而且边缘比较厚实。” 吴茂娥轻声说；“应该按照技术规范，做一次过氧化物酶染色后，再下结论。该项检查，不能省略”。 陈宏础做完实验，发现呈强阳性，结果否定了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的诊断，应为急性髓细胞性白血病，重新写了报告，自责错了。 吴茂娥只是说：“要用心，做事一定要按程序去做。” 还有一次，病室送来一张骨髓涂片检查，除了要求做骨髓象检查外，还要求寻找利什曼小体。陈宏础花了半个多小时检查后，认为符合增生性骨髓象，未见到利什曼小体，并写出初步报告。 吴茂娥边审边看片子说：“病人目前有不规则发热，肝脾肿大，曾在西北黑热病疫区逗留过……临床上高度怀疑是黑热病……” 黑热病又称内脏利什曼病，是杜氏利什曼原虫（黑热病原虫）所引起的慢性地方性传染病，流行于长江以北，特别是西北牧区。 吴茂娥复查片子许久，突然说：“小陈，你来看看，这是什么？看仔细一点儿。” 陈宏础仔细一看，这是典型的黑热病小体。吴茂娥轻声说：“这是我的病人，你要耐心地找，黑热病确诊后治疗就有办法了。古人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对于人的生命，这可不是千里的问题！这一差，说不定，就要了人家的命。” 这件事儿，对陈宏础的震动很大，事后认真找到了差距：一是自己对病人的感情没有吴老师直接管病人那样深厚；二是自己工作不仔细，不肯像吴老师那样花时间用心做。西迁重庆：血液学科的拓荒牛 1958年，随着全国医疗卫生力量的统筹调配，吴茂娥积极响应号召，奔赴重庆支援内地医疗建设，任重医附一院内科教研室副主任，血液内科主任。 她是国内最早将化疗应用于白血病治疗的专家之一。 在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吴茂娥如同一头“拓荒牛”，从无到有创建了血液科。她带来的不仅是一台显微镜，更是国际前沿的血液病学知识和技术，以及严谨求实的科学精神。 在她的带领下，重医附一院血液科逐步发展成为西南地区血液病的专业人才培养基地，涌现了以重庆首届血液病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黄宗干教授为代表的血液病专家。 还有曾淑蓉、娄陵生、周开昭、白俊兰、黎学先、唐宗山、胡妮妮，以及龚懋明、潘健、韩风等一大批医疗技术骨干。 黄宗干是吴茂娥的学生之一，读大三时，吴茂娥从美国回来了，担任细胞形态学老师。他回忆道：“医学院里，这些年从国外留学归来的老师还有好几个，几乎都爱在学生面前摆架子，不好接触。吴茂娥在学生面前没有一点儿架子，待人热情，对学生负责，又很好接触。”上课时，她指导班上30来个学生看显微镜。夏天，气温高，没有空调，热得像蒸笼。学生们不断地喊：“吴老师，我没看到。”“吴老师，我这个片子是不是有问题哟？”“……” “她一点儿不着急，只要哪位学生有问题她就会很快过去，忙得气喘吁吁的。” 黄宗干当时就想，毕业后争取留校，去吴茂娥的血液科室。毕业后，他心想事成。 黄宗干后来成为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主任医师、教授，硕士生导师，1952年毕业于上海医学院，历任中华医学会血液学会第二、三届委员，从事内科及血液专业医疗、教学和科研工作50余年。仁心仁术：生活中的吴茂娥 在重庆期间，吴茂娥不仅专注于医学事业，也对身边的人关怀备至。许多同事和学生都曾得到过她的帮助。 有一对夫妇，吴主任曾为他们争取住房，后来他们搬进了宽大的新房，但仍然无法替代窄小的旧房曾经给予的喜悦。 那喜悦犹若刀刻斧凿，永远留存在心间！足见吴茂娥关心他人之细致入微。 即使在繁忙的工作中，吴茂娥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她继承了在上海时的习惯，依然会在闲暇时与同事们分享美食和交流心得，营造出一种温馨而雅致的生活氛围。 她曾说：“把下厨学艺当成是学医学的调剂品。学专业太累了，就换一种事情，调剂紧张的大脑。总之，时间不能无聊地打发了。” 这种生活态度，体现了一代医学大家的全面素养和人文情怀。薪火相传：不朽的医学精神 2003年8月18日下午2时52分，吴茂娥岁月的时钟不停息地奔跑了86年之后，在重医附一院突然停止了转动。“那台从美国就一直跟着吴茂娥的显微镜，在实验室静静地伫立着，还在等候着自己的主人。” 2003年8月21日，吴茂娥教授治丧小组为她举行了简朴而肃穆的告别会，然后送她去了人生的最后归宿地。 出生不久就一直跟着吴茂娥的郑延川悲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哭诉着：“奶奶，您放心地走吧，我要加倍地对爷爷好。” 吴茂娥毕生致力于血液病学研究与治疗，将国际先进的血液学知识和技术引入中国，特别是在白血病化疗方面走在了国内前列。 她培养的大批血液病专家，延续着她的医学理想，让中国的血液病治疗水平不断提升。 她从大西洋彼岸带回来的那台显微镜，见证了中国血液病学从萌芽到发展的艰辛历程，也见证了一位娇小女子如何用她坚定的步伐，丈量出中国血液学研究的广阔天地。 医术是一切技术中最美和最高尚的——希波克拉底的这句名言，正是吴茂娥教授一生的真实写照。 她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是医者仁心，什么是科学精神，什么是对祖国最深沉的爱。她身上流淌着的，是泾县茂林吴氏一族“报国尽此心”的家族血脉，这份情怀，历经大洋彼岸的洗礼与西南山城的淬炼，最终化作点点星光，照亮了中国血液学前行的一段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