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照破前尘妄念》 画/杨建良 文/杨建良

作者/杨建良，

禅院的晨钟撞碎雾霭时，我正捻着第三十七颗菩提子。指尖触到木珠上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极了当年他掌纹里的沟壑，曾以为那是能栖身的港湾，最后却只剩穿堂而过的风。

佛堂的香灰积了薄薄一层，一如我刻意尘封的过往。那年桃花灼灼，我踮脚吻他眉峰，说要共赴白头；转头却在名利场的霓虹里，松开了那双温热的手。我以为锦绣前程才是归宿，以为真心可以权衡取舍，直到看见他眼底的星光熄灭，才惊觉自己捡了浮尘，丢了明月。

住持说，执念如刺，放下即生。我在蒲团上静坐，听檐角铜铃轻响，看光影在青砖上缓缓移动。曾怨他不够富有，怨他不懂变通，如今想来，那些被我鄙夷的平淡，恰是最安稳的修行。我追逐的繁华如露如电，转瞬即逝，唯有心底的亏欠，像藤蔓缠绕，日夜啃噬着魂魄。

暮色四合时，我到后山汲水。山涧清澈，映出我鬓边新生的白发。俯身时，水面晃荡的倒影忽然与记忆重叠，那个在桃花树下笑靥如花的女子，那个在离别时决绝转身的女子，终究都成了前尘旧梦。禅院的晚课声传来，梵音袅袅，涤荡着满心尘埃。

原来所有的负与被负，都是因缘流转的功课。我曾以自私为铠甲，用冷漠作刀剑，刺伤了最纯粹的真心，也荒芜了自己的灵魂。如今青灯古佛为伴，不是逃避，而是忏悔。捻动菩提的手渐渐沉稳，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那些耿耿于怀的念，都在香火缭绕中慢慢消散。

窗外月色如洗，照亮经卷上“诸行无常”四字。负过的人，终会在时光里释然；犯下的错，当以余生践行慈悲。菩提不语，却照见所有虚妄，所谓禅修，不过是在寂静中与自己和解，在忏悔中学会温柔，让往后每一步，都踏在清醒的慈悲里。

月光静静洒在经书页上，字迹仿佛浮起，又缓缓沉落。那串佛珠已陪伴我走过七个寒暑，木色由浅转深，像被岁月浸透的旧信笺。有时夜深人静，我会想起他曾为我抄写的《心经》，字迹清瘦却坚定，如今早已焚于风中，只余灰烬落进记忆的河。

禅房不大，一灯如豆，却足以照破心头迷雾。我常在灯下默坐，不诵经，也不数珠，只是看着光影在墙上摇曳，像极了当年我们争执时，烛火投在窗纸上的影子。那时总以为爱是占有，是彼此缠绕的藤，如今才懂，真正的慈悲，是放手，是成全，是让对方在阳光下自由生长。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偶有香客来问姻缘、问前程，我只递上一杯清茶，笑而不语。他们眼中闪烁的执念，像极了当年的我，总想抓住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不曾虚度光阴。可这世间，哪有真正握得住的东西？情爱如是，名利如是，连这具皮囊，也不过是暂寄尘世的一叶扁舟。

一日清晨扫阶，忽见檐下蛛网缀着露珠，在朝阳中晶莹剔透。我本欲拂去，却见那蛛儿正缓缓爬出，迎着光。忽然明白，所谓修行，并非要斩断七情六欲，而是看清它们的来处与去处，像看一朵花开，一叶飘零，不悲不喜，只是如实观照。

青灯之下，我仍是那个会为往事蹙眉的人，只是不再逃避那痛。它已不再是刺入血肉的荆棘，而是一枚温润的印记，提醒我曾如何迷失，又如何归来。每捻动一颗菩提子，便像在心底种下一粒善念，不求果报，只愿它随风散落，润泽他人心田。

这世间，有人负我，我亦负人。可因缘如环，无始无终，与其纠缠对错，不如在每一个当下，多一分觉知，少一分执迷。禅院的钟声依旧每日响起，而我，终于能在钟声里听见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