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低屋炊饮锁流年,</p><p class="ql-block"> 佝偻身形映日偏。</p><p class="ql-block"> 岁月磨痕深几许,</p><p class="ql-block"> 一生风骨后人传。</p> <p class="ql-block"> 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那些沉埋于时光深处的片段,便会带着乡土的气息缓缓浮起。</p><p class="ql-block"> 自打记事起,父亲在我眼中便是一副苍老模样:矮瘦的身躯,像被岁月压弯的稻穗,瘦削的脸庞刻满沟壑,佝偻的脊背,像是驮着说不清的沉重,手中攥着支旱烟袋,走路时脚步蹒跚如风中残烛,咳嗽声伴随着他终日未歇。如今想来,那副看似七、八十岁的容颜,实则是他五十余岁的光景——生活的重负,早已将岁月的刻度提前刻满了他的身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时家中人口殷实,大姐二姐早已出嫁,余下五姐弟中我最年幼,二姐的大儿子竟比我还长一天。懵懂的我曾拉着母亲的衣角追问: </p><p class="ql-block"> “娘,你怎么生养这么多娃?”母亲摩挲着我的头笑道:</p><p class="ql-block"> “多子多福啊,等我们老了,日子便靠你们撑着。”</p><p class="ql-block"> 我又瞅着父亲的背影追问:“爹怎的又矮又瘦,这般显老?”</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目光飘向远处的田埂,轻声道:</p><p class="ql-block"> “他如今是老了。年轻时可不是这样,他跟随姑爷爷当过兵、开过汽车,后来见部队不太平,才跑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孩童的记忆零散如碎玉,唯有几桩往事,如镌刻在青石上的纹路,清晰如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约莫五六岁时,家境贫寒,医疗匮乏,孩童又不知卫生为何物,见了地上的吃食便捡来塞进嘴里,肚子痛成了常事。往往玩得正欢,突如其来的绞痛便会让我蜷在地上翻滚。</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深夜,我从剧痛中惊醒,在床上辗转哀嚎。父亲急忙将我抱起,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肚子,在昏暗的屋内不停踱步。母亲怕我着凉,连忙在地上生起柴火,火光摇曳中,浓烟呛得满屋子人不住咳嗽。父亲一边咳着,一边探着我的肚皮,沉声道:</p><p class="ql-block"> “细伢子是肚里蛔虫闹的,你瞧这肚子硬邦邦的。” </p><p class="ql-block"> 那一夜的漫长,如今已模糊不清,只记得父亲温暖的怀抱,是黑暗中最稳的依托。</p><p class="ql-block"> 次日清晨,母亲摸了摸我的肚子,笃定地说:</p><p class="ql-block"> “得打蛔虫了。”</p><p class="ql-block"> 她听闻苦楝树的根皮煎水可驱虫,便到屋后的树丛中挖了一大捆,洗净熬煮成一碗深褐色的药汁。母亲并不知道苦楝树其实毒性很重,喝多了会有生命危险。 </p><p class="ql-block"> 我捏着鼻子喝下,苦味瞬间蔓延舌尖,随即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再次睁眼时,却见屋内灯火通明,坐满了乡邻,母亲坐在床边抹着泪。父亲颤抖着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声音里满是狂喜:</p><p class="ql-block"> “细伢子眼睛动了!细伢子眼睛动了!”</p><p class="ql-block"> 满屋子的人顿时响起了掌声。后来才知,喝了苦楝树皮的水后,虽然蛔虫拉了一大堆,但其毒性也让我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p><p class="ql-block"> 屋外的苦楝树在风中轻摇,叶片上的露珠滴落,像是天地也为这桩小事松了口气。真个是:</p><p class="ql-block"> 苦楝煎汁隐毒深, </p><p class="ql-block"> 一眠昏昼万籁沉。 </p><p class="ql-block"> 醒来骤觉掌声动, </p><p class="ql-block"> 树摇落泪天亦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六七十年代,粮食短缺是家家户户的难题,我家亦不例外。一个夏夜,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前,我从睡梦中被父亲与大哥的谈话声惊醒。父亲的声音带着无奈: </p><p class="ql-block"> “你都十四五岁了,是家里的满劳动力了,别读书了,回家挣工分,好让全家七口人能有饭吃。”</p><p class="ql-block"> 大哥“嗯”一声答应了。片刻后,又听到大哥低声提议:“要不咱家每餐吃糙米吧,看着能显多些。”</p><p class="ql-block"> 父亲立刻应道:“对!糙米颗粒大,看着就瓷实。”</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大哥便辍了学,扛起了农具;第二年第三年,二哥三哥也跟着停了学。家里的劳力多了,粮食稍稍宽裕些,却也只剩糙米饭可吃——那时生产队的土碾子加工出的米,满是麸皮。每次吃饭,父亲都吃得香甜,邻居见了打趣:</p><p class="ql-block"> “七伯,糙米这般粗粝,您吃得惯?”父亲放下碗筷,笑着摆手:</p><p class="ql-block"> “好吃,好吃,顶饱!” </p><p class="ql-block"> 阳光透过屋梁照在他满足的脸上,仿佛那糙米饭是什么珍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刚上小学时,大哥用两元钱买回一把二胡,夜晚闲时便拉上一阵子,没多久竟能奏出《东方红》等几首曲子。我心生羡慕,偷偷摸摸的学着拉,几个月后居然也能拉出《正月里来》这样的曲子,《孟姜女》也能拉出大半部分。</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大哥刚拉完,我便抢过二胡拉起了《孟姜女》,却在最后一句卡了壳,反复试拉也不得要领,急得满头大汗。父亲坐在一旁看着,思忖半晌,忽然哼道:</p><p class="ql-block"> “你听听,是不是这般:哆唻咪哆—啦唦—啦哆—唻咪唻哆啦唦啦哆唦—”</p><p class="ql-block"> 我依着他哼的音调去拉奏,果然像模像样。父亲拍手大笑:</p><p class="ql-block"> “对对对,就是这般!”</p><p class="ql-block"> 此后每当我拉琴,哪怕再是生硬难听,父亲也会跟着哼唱,摇头晃脑的模样,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惬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文革时期,阶级斗争的浪潮席卷乡野。我们生产队的地主婆毕紫娟,无亲无靠,常年住在牛棚里,时不时便被拉去大队批斗。有一回批斗会,她因拒不交出所谓的“变天帐”——实则只是三封家书,被一个青年扇得满脸是血。次日中午,她讨米归来,坐在我家门槛上歇息,形容枯槁。父亲见了,立刻让母亲盛了满满一碗饭,还夹了些菜。她狼吞虎咽吃完,连连道谢,蹒跚离去。父亲望着她的背影,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她实在值得同情,二十一岁时丈夫当兵去了,到现在五十多年,杳无音讯,却始终没有再嫁。”</p><p class="ql-block"> 说完唏嘘不已。秋风掠过门前的晒谷场,卷起几片枯叶,也卷走了他的叹息(见我的另一美篇《她,在风雪之夜离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年双抢时节,暑气正盛,稻田里满是忙碌的身影。中午时分,大队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通知,要开批斗大会,全体社员不得缺席。</p><p class="ql-block"> 会场离我家不过三百米,全家都去了,唯独父亲留在了家里。批斗会上,口号声震耳欲聋:</p><p class="ql-block">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p><p class="ql-block"> “打倒地主,打倒富农!” </p><p class="ql-block"> 邻队的地主李方和与其他几个“地主分子”,被五花大绑跪在台上,赤脚上还沾着泥,显然是刚从田里被揪上来的。</p><p class="ql-block"> 由于绳子绑得太紧,李方和不停的喊着“哎哟……哎哟”,身后的民兵却把绳子勒得更紧:</p><p class="ql-block"> “你也配喊痛?忘了当年怎剥削贫下中农的?”</p><p class="ql-block"> 这时会场上的口号愈发激昂:</p><p class="ql-block"> “地主份子不老实!”</p><p class="ql-block"> “我们要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p><p class="ql-block"> 我望着他那颤抖的身影,只觉燥热的风也带着寒意。批斗会散后我问父亲: </p><p class="ql-block"> “过去的地主、富农到底是怎样剥削我们的?”</p><p class="ql-block"> 他望着远处的山峦,淡淡的说道:</p><p class="ql-block"> “我也说不明剥削是怎回事。有的地主靠佃农耕作收租,有的却是自己耕作。也有少数地主家里请有长工、短工,这是条件比较好的。而李方和,家里不过十五亩田,全是靠自己耕种。这般批斗,实在令人想不通。”</p><p class="ql-block"> 这时,他的目光穿越了喧嚣,似在与岁月对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72年,我升入高一,父亲认为大哥、二哥、三哥都已经是家庭主要劳动力,情况变好了,执意要让我把书读下去。那时学费每学期6元,小学初中尚有减免,高中却因“家里劳力足”,没了优惠。</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靠工分谋生的年代,煤、油、盐等物都要靠鸡蛋到十几里外的合作社兑换,而每户人家养鸡不得超过五到六只,多了便是“资本主义尾巴”,是要受批判的。 </p><p class="ql-block"> 一个学期过了一半,我的学费还没交。这天放学时我的班主任谭水生老师,在讲完话后,最后讲了一件事:</p><p class="ql-block"> “还有几个同学没有交学费,请想办法在明天或这个星期内交上来。”谭老师很讲人情味,他只讲学号不说名字:“……3560号……”,</p><p class="ql-block"> 3560号就是我,我羞得把头埋下去……埋下去。幸好,同学们都不知道这号码是谁。回到家的这天晚上,我一直没睡着,心想这学费家里怎么拿得出……</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饭,我背着书包在屋子前坪内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母亲看到着急了:</p><p class="ql-block"> “细伢子今天怎么啦?迟迟不去上学,太阳都出来这么高了,还这样走来走去的。”</p><p class="ql-block"> 这时父亲从里屋走出来一看,立刻说道:</p><p class="ql-block"> “细伢子是没有交学费呀!这是急的!”他马上吩咐母亲:</p><p class="ql-block"> “你快去队长家借钱,说好一个月一定还他。细伢子,学费多少?”</p><p class="ql-block"> “6元。”我低声回答……</p><p class="ql-block"> 我家离学校整整十二华里,我怀里揣着6元学费,急急往学校赶,一路上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从家一直流到学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78年恢复高考,我考上了湖南师范学院,成了家里乃至全大队第一个大学生。父亲的喜悦藏都藏不住,逢人便念叨:</p><p class="ql-block"> “我家出大学生了!”</p><p class="ql-block"> 上学那天,他和母亲细细叮嘱三哥,挑着行李送我走了十八华里到湘乡火车站。那一路的蝉鸣与脚步声,成了我最珍贵的送别记忆。</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p><p class="ql-block"> 1979年6月18日清晨,71岁的父亲永远闭上了眼睛。那天下午,我刚刚下课,物理系文主任匆匆告知我:</p><p class="ql-block"> “刚接到电话,你父亲去世了。今晚你赶回去吧。”突然的噩耗,使我只觉得天旋地转。</p><p class="ql-block"> 当晚我坐上火车,四个多小时后到达湘乡火车站,已是晚上十点多了,下车后立刻往家赶,一路上黑灯瞎火的,十八华里路程走了大约两个小时。</p><p class="ql-block"> 到家时已是十二点多了,只见屋前屋后,灯火通明,人员出出进进。我赶到堂厅,一家人守在父亲的遗体两旁。父亲身上盖着白布,一脸安详,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流水似的冲泻下来,双腿跪下,脑子一片晕糊……</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大姐突然大声说:“细伢子快看,父亲流泪了!”我起身和大家一起看去,父亲的眼角边真的有几滴晶莹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事后大姐告诉我,父亲去世前对母亲说:</p><p class="ql-block">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是古来稀的人了,是该走的时候了,你们没有必要悲伤。”</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是不是打电话要细伢子回来看看你?”</p><p class="ql-block"> 父亲连连说:“不要,不要,莫耽误他的学习。”</p><p class="ql-block"> 父亲终是没能等到我归来的身影,他如万千平凡人一样,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更谈不上什么载入史册的功绩,却用一生的坚韧与善良,在我心中筑起了一座山。那座山,藏着深夜的怀抱、糙米的香甜、二胡的旋律,藏着乱世中的温情与困境里的坚守。</p> <p class="ql-block"> 余悲未尽忆思前,</p><p class="ql-block"> 遥想音容泪湿衣。</p><p class="ql-block"> 秋声阵阵寻思念,</p><p class="ql-block"> 青山不语草声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29日重阳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