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的神化与神的人化

秀峰林子

<p class="ql-block">论人的神化与神的人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日的筵席早已散了,杯盘狼藉的战场只余下思想的硝烟,在我独坐的静默中久久不散。陈老师那声沉重的摔杯声,仿佛还在耳畔震响;他眼中那份惊愕与受伤,倒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我日渐膨胀的学术尊严上,隐隐作痛。我忽然觉得,我那日赢得的所有“论据”,此刻都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嶙峋而苍白,毫无胜利的光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自以为手握真理的权柄,以“启蒙者”自居,用一串串考据来的、似是而非的“事实”,去攻打一位老人心中奉若圭臬的殿堂。我嘲弄他将鲁迅“神化”,可我自己呢?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称,“只要是批判胡适先生的,跟我就不在一个层面”。这话语里浸透的,是何等冰冷的傲慢与精神的独断!我为自己筑起了一座名为“胡适之”的崭新神坛,然后踞于其上,睥睨众生。我批判着一种迷信,却不自觉地陷入了另一种更为偏执的迷信。思想的交锋,在我这里竟退化成了信仰的圣战,非黑即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令我汗颜的,是那最后掷出的、关乎退休金的诛心之论。那已无关学理,而是将一场关于历史的讨论,恶毒地引向对个人处境与尊严的质疑。我以最世故的揣测,去度量一位长者安身立命的根本,将他数十年的教学生涯,轻蔑地归结为一种“酬劳”与“封口费”。那一刻,我口中捍卫的自由与独立,早已被我自己的行为践踏在地。我所效仿的,分明是鲁迅先生笔下那些看客的冷酷,却自以为得了胡适之先生宽容精神的真传。这真是一幕绝顶的讽刺剧,而我自己,就是剧中那最可悲而不自知的丑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陈老师的愤怒,如今想来,是何其正当的反应。他珍视鲁迅,或许是珍视那文字背后对弱小者的悲悯,对不公的怒吼,那份“横眉冷对”的骨气。那是一种情感的、道德的坚守。而我,却像一个闯入花园的工匠,非要用标尺与圆规,去丈量一朵玫瑰的花瓣为何不合数学的完美,并因此要将其连根拔起。我打碎的,不仅是他心中的“花瓶”,更是人与人之间对话最基本的善意与温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胡适之先生一生倡导“宽容”,常说“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他与人争论,总是那么心平气和,努力理解对方, “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他若见到他那句“我的朋友胡适之”所象征的温厚开放,被我扭曲成党同伐异、划清界限的武器,恐怕只会连连摇头,叹一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愈发深了,窗外的市声渐渐沉寂下去。那场争论的胜负早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像一面无情明镜,照见了我在知识包裹下的虚矫与戾气。我以批判“造神”开始,却以亲手“造神”告终;我意图解构一个神话,却险些让自己沦为一种新式偏见的奴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陈老师,此刻我在这清冷的夜色里,向您默致歉意。并非为我所持的观点,而是为我表达观点时,那丢失的谦卑与宽厚。争论的目的,或许从来不是为了说服对方,而是为了在碰撞中,照见彼此与自己的不足。今夜,我终于懂得,一个真正的思想者,其力量不在于摧毁别人的神坛,而在于有勇气时刻审视自己坛上,供奉的究竟是真理,还是另一个精心雕琢的偶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