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静，她独坐舞台中央，二胡轻倚肩头，琴弓一启，寂静便如丝绵延。蓝缎旗袍贴身，领口绣花微闪，似旧梦不灭。不看台下，只听弦语——那是无人知晓的低诉，是秋风掠石板的凉，是月光落芦苇的轻。《二泉映月》自指尖流出，却似从心深处生长。多年相伴，晨昏与共，冷眼孤灯皆成过往。世人听曲，她听命。</p> <p class="ql-block">水面立一影，背月而立，琵琶斜抱，恍若水墨中走出的魂。我远望，难辨是阿炳，还是自己。月光铺作银路，通向夜色无边，也通向无人问津的巷口。他不语，琴声起处，四野皆颤。松风怒吼，泉水奔流，苦竹成笛，吹尽人间寒暑。原来有些音乐，非为悦耳，只为唤醒沉睡的痛。那影不动，却行得最远——从无锡街头，走入千家万户心底。</p> <p class="ql-block">此曲原名《二泉映月》，是瞎子阿炳一生在街头拉奏的调子。他不见月，却把月光拉得最亮。毛翰填词，李煜惜唱，嗓音带沙，如风刮老墙。听至“命运弃我，弃我于秋风茅屋”，心口一紧。阿炳一生困顿，脚下无路，唯有琴弦为伴，月光越墙而来。今人坐于明室，墙挂仿古，屏显音符，一切似已数字化。可二胡声起，那自泥泞中生出的倔强，依旧扑面。这哪是音乐？分明是命在响。</p> <p class="ql-block">今夜之月，恰如曲中那一弯。清辉洒湖，山影朦胧，花枝轻颤。我立岸边，忽想：阿炳当年在惠山听泉，所见亦是如此月色？泉水本无悲喜，人心一动，水声成泪。此曲动人，不在技法之难，而在它让每个听者听见自己的影子——那些被忽略的夜，欲言又止的瞬间，痛着却笑着说“没事”的日子。月不语，水不语，可它们都记得。</p> <p class="ql-block">湖心一叶舟，看不清人影，只觉剪影与琴声同频。似一弓拉出，船便缓缓前行，载着旧梦，驶向未知彼岸。常想：若阿炳未失明，可还会写出此曲？或许不会。正因不见世界，才听见最深的寂静，心才贴地而行。我们惧失去，可有些失去，反让人得整个宇宙。那一弯月，照过他青衫，也照我窗台，百年如瞬，唯有情未冷。</p> <p class="ql-block">有人说，《二泉映月》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听了一遍又一遍，终明白——它不是哭诉苦难，而是在黑暗中点灯。每一滑音，是挣扎后的呼吸；每一颤弓，是命运压顶时的挺身。阿炳潦倒一生，音乐中却无乞怜。一把破二胡，将卑微活成庄严。今人演奏，技巧精湛，却少那股从骨中渗出的真。非慢即深情，而是你是否在风雨中走过，是否在深夜靠琴取暖。</p> <p class="ql-block">这曲早已不止音乐，它是中国人心中一块无名碑。不刻姓名，不立山巅，却深埋无数无眠之夜。它象征沉默的坚韧，是纵被世界抛弃，仍敢把心事说与月亮的勇气。我们敬它，非因“名曲”之名，而是它替无数说不出话的人发声。在机场、音乐厅、街头艺人粗糙指法里，琴声一起，便有人驻足——那是灵魂认出了同类。</p> <p class="ql-block">我抚这把二胡，紫雾般情绪萦绕心头。木有纹，弦有魂。它不言，却知历经多少风雨，听过多少叹息。阿炳用它对抗寒冷，我用它安放孤独。一把琴，两根弦，竟能盛下整个人间。有时觉得，它比人更懂人心。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一上琴弦，便化作风，化作月，化作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