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去南方|小小说

👦文华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路是土路,被月光照得有些发白,像一条瘦长的、褪了色的布带,软软地搭在沉睡的田野上。父亲的布鞋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只带起一点点温柔的尘土。他走得很急,步子迈得又大又稳。我跟在后头,小跑着,眼睛紧紧盯着他那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的后背,那仿佛是我全部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要去南方。更确切地说,是父亲要“走”去南方,而我,是去送他。那一年,我十三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那边,安顿下来,就捎信回来。”父亲头也不回地说,声音混在夜风里,有些模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嗯。”我应着,喉咙里哽着点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并没有什么“那边”。父亲同村的几个人约好了,要去南边刚兴起的一些工地上找活路。都说那里能挣到钱,能让家里的日子松快些。在我们这个黄河边上的小村子里,土地是吝啬的,出产总嫌太少。走,似乎成了唯一的活法。于是,他便要走了,用这双穿着布鞋的脚,一步一步,量到一千多里外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情景,忽然让我想起奶奶在世时,常坐在院里枣树下,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给我讲的故事。那也是关于“走”的故事,只不过,故事里的人,走得更远,更慌,也更没有方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奶奶的故事,总是从一声叹息开始的。“那会儿啊,兵荒马乱的,没个安生。”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黄河泥沙的沉淀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说,那时候,我的爷爷,还不是我的爷爷,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家里几亩薄田被淹了,颗粒无收。土匪像田里的蝗虫,隔三差五就来一趟。实在活不下去了,曾祖父母咬着牙,把家里最后一点粮食烙成了几张沉甸甸的饼,塞到爷爷怀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爷爷他,也是这么个大晚上,走的。”奶奶手里的针在头发上蹭了蹭,继续说,“他要去的地方,可比你爹要去的南方,远多喽。说是北边有矿,能下力气吃饭。谁知道呢,那时候,出门就是撞运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爷爷那一走,就是“走西口”。没有路引,没有盘缠,只有一身力气和一条不知能不能走到头的命。他是真的用脚在“量”地。白天躲兵,躲匪,夜里就着星光赶路。渴了,趴在河沟边喝两口浑水;饿了,啃一口能崩掉牙的干粮饼子。奶奶说,有一次爷爷遇上了散兵,被抢去了身上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褂子,他就在秋天的风里,打着赤膊,走了两天两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爷爷后来跟我说,他走的时候,不敢回头。”奶奶的眼神望着虚处,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那个年轻的、决绝的背影,“一回头,就怕腿软了,就走不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爷爷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里,音讯全无。奶奶就在家里等着,守着几间破屋,给地主家帮工,纳数不清的鞋底。那一条他离家的土路,奶奶在黄昏时分,不知站在村口望了多少回。路,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带走了人,却从不承诺会带回来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呢?”我每次都要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啊,”奶奶脸上会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像云缝里漏出的光,“后来他回来了。人瘦得脱了形,黑得像块炭,但眼睛是亮的。他到底是在矿上挣下了一点钱,虽然少,却足够我们成个家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奶奶的故事总是到这里就结束了。她没有细说爷爷路上的苦,也没有说她自己等待的煎熬。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都被岁月磨得平淡,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太久的石头,只剩下圆润的、温吞的轮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刻,我走在父亲身后,忽然就明白了奶奶当年讲故事时,那平静语气下深藏的惊涛骇浪。爷爷的“走”,是乱世里求生的挣扎,每一步都踩着未知的危险,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永诀。而父亲的“走”,是在太平年月里寻找更好的生活,路是确定的,目的地是清晰的,家里也有了等他回来的盼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代到底是不同了。爷爷走西口,走向的是命运的蛮荒;父亲去南方,走向的是时代的潮流。可那份离别的沉重,那份用双脚丈量命运的艰辛,却像一种家族的印记,隔了几十年,又以另一种方式,烙在了我的心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边泛起了一层鱼肚白,土路的轮廓清晰起来。远处,已经能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那是和父亲同行的乡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停下脚步,转过身。他的脸上沾了些尘土,眼神却和奶奶故事里的爷爷一样,有一种硬朗的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送到这儿吧,回去好好读书,听你娘的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很大,很有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用力点头,把那个“嗯”字说得清清楚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不再多说,转身汇入那几个身影里。一行人,背着简单的行囊,沿着那条发白的土路,向着微明的南方,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站在村口,就像当年奶奶站着的位置。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化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天地的尽头。那条路,静静地向前延伸,它承载过爷爷逃荒的慌乱脚步,如今又承载着父亲追寻希望的坚定步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忽然觉得,这条路,不只是通向南方。它通向我们这个家,两代人用脚步写下的,关于生存与未来的,朴素的史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晨光熹微中,我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我知道,我也将走上我自己的路,一条他们用“走”为我铺就的,可以安心读书、安稳生活的路。而他们的故事,和他们走过的路,会像奶奶纳的千层鞋底一样,成为我生命里最厚实、最温暖的根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