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芦苇荡

大梅

家乡的芦苇熟了，又到了一年一度挥镰割苇的时节。抖音上，游人穿梭在金黄的苇丛中，笑语盈盈，举着手机定格秋光。那一片片如雪似雾的芦苇荡，轻轻撩动我心底沉睡的记忆——那是长江九曲回湾处的故乡，是江汉平原水网交织间，那一望无际、随风起伏的绿色海洋。

秋风拂过，苇浪翻涌，如雪似雾，手机屏幕上，游客穿梭于芦苇丛中，拍照打卡，仿佛步入一幅流动的水墨长卷。这熟悉的画面，轻轻拨动我心底那根久未轻触的弦——那是江汉平原深处、长江九曲回湾处的故乡记忆，是岁月深处永不褪色的乡愁。

河水缓缓流淌，清亮如镜，映着两岸高耸的芦苇。风一吹，整片苇丛便轻轻晃动，沙沙作响，像是大地在低语。小时候，我常沿着河岸奔跑，踩着松软的泥地，穿过芦苇间的窄道。阳光从叶缝间洒下，斑驳地落在肩头，脚边偶尔惊起一只水鸟，扑棱棱飞向远处。那时的芦苇不只是风景，更是我们生活的依靠，是水边人家最熟悉的伙伴。

七八十年代，芦苇是我们家乡的主要经济作物。市里设有芦苇局，千人编制，乡镇设站，村村有专人管理。有人或许不解：芦苇何以如此重要，竟需这般层层守护？其实，它不只是水边的野草，而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宝物，是江滩上无声的馈赠，是岁月里最朴实的财富。

一：芦苇根是一味中草药。记得儿时，农村流行“脑膜炎”，缺医少药的年代，芦苇根成了救命的良方。每年春暖，队里便组织人手前往外滩挖根，洗净后熬成浓汤，用桶挑到田头，人人一碗，预防疫病。那药味清苦，却带着一丝回甘，是春日里最朴素的疗愈，也是我童年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苦香。

二：芦苇笋是家乡的珍味。阳春三月，芦芽破土，紫尖嫩脆，唤作“柴笋”，是我们地方的特色菜。每逢此时，芦苇管理站便忙碌起来，雇人巡滩，防人偷挖，也防耕牛误入啃食。那一根根藏在密苇间的嫩笋，是大地悄悄捧出的春信，是家家户户灶台上最鲜的一道烟火。

芦苇丛在风中起伏，绿浪翻滚，仿佛没有尽头。它们长得极快，一拃一拃往上蹿，几天工夫就能没过人头。小时候进苇荡采笋，得由大人带着，不然容易迷路。那嫩紫的“柴笋”藏在密密的苇秆间，像大地悄悄藏起的珍宝。腊肉炒柴笋是家家户户的待客菜，油香混着苇芽的清鲜，一口下去，满嘴都是春天的味道。

刚挖回来的芦苇笋

这是半成品

这是我们的特色菜，打包成真空包装销往全国各地，是各大酒点的特色家肴！

腊肉炒柴笋味道更鲜美！

三：到了端午节，芦苇叶是包粽子的上好材料。

端午将近，家家户户开始采叶。芦叶宽厚柔韧，清香扑鼻，比竹叶更耐煮，裹出的粽子不破不散，透着水乡特有的草木气息。我们总在节前去河边挑选宽长无虫的叶片，晾在竹匾上，随风轻摆。老人们说，芦叶有灵性，用它包的粽子，才能压住五月的湿热与邪气。

粽子用芦叶裹成四角，白绳扎紧，下锅慢煮。揭开锅盖时，热气裹着清香扑面而来，糯米晶莹，红枣沉在中间，咬一口软糯香甜。有一年我偷偷拆开一个，发现里面没放枣，气得直嚷。母亲笑着说：“你小时候吃第一个粽子，就哭着把枣挑出来，从那以后，我就记得你不爱吃甜。”那一刻，我才明白，连粽子里的一颗枣，都藏着母亲记得的岁月。

四：芦苇还能编席。芦苇有两种：一种叫“芦泡子”，杆圆而青，不生笋，却叶宽可包粽，秆薄可织席；另一种是能长出柴笋的芦苇，杆扁带紫，叶细长，虽不包粽，却可编帘搭架。各有所用，各得其所。每年秋后，人们便进荡寻“芦泡子”，压扁去叶，细细编织成席。那时盖房，先铺芦席，再覆油毡，最后盖瓦。芦席也是防汛利器，大堤外坡铺上一层，可防洪水冲刷泥土。家家户户夜夜编席，收购的人上门收货，几角钱一张，却是当年重要的收入来源。

这种是“芦泡子”长大后叶子用来包粽子，秋天砍割了用来编制芦席。

这种是芦苇笋，长大后用来编制成帘子，和用来搭黄瓜豆角架！

五：五六月汛期来临，芦苇已长至两米多高。洪水虽至，却淹不死它，反而冲走害虫，带来养分，助其更加茂盛。待秋水退去，人们便砍下粗壮的芦秆，编成帘子，晾晒棉花、谷物。每家每户都有几张，轻巧透气，遇雨一卷即收，是农人最贴心的帮手。芦秆还可搭架，撑起豆角与黄瓜的藤蔓，托起一季的丰收。

芦苇秆晒干后，编成帘子，铺在院子里晒棉花、谷子。那帘子轻巧透气，雨来得急也不怕，一卷就走。

六：芦苇还是家家户户的柴火。我们只能捡拾沟边河岸零散的枯秆，主荡则归承包人所有，专人看管，严禁乱砍。那一根根干枯的苇秆，在灶膛中噼啪作响，燃起一日三餐的烟火，也燃起冬日里的温暖。

七：芦花盛开时，白茫茫一片，随风飘散，如雪如絮。人们割下芦花，扎成扫帚。去穗留杆，捆扎结实，扫地、扫床、扫灶台，轻巧耐用。每到傍晚，家家门前扫帚挥动，唰唰声此起彼伏，像是在清扫旧岁的尘埃，也扫出新日子的清亮。

八：主荡的芦苇最值钱，是造纸厂的原料。每到秋冬，砍苇成风。来自贵州、四川的割苇大军乘着大货车，浩浩荡荡开进芦苇荡。上万亩的苇海，单靠本地人根本割不完。必须赶在春节前收完，运到江边堆场，待来年春汛前用船运往各地纸厂。若迟至三月，新芽萌发，车轮碾过，来年收成就毁了。那一季的忙碌，是整个小镇的盛事，也是芦苇最后的辉煌。

随着改革开放深入，因环保要求，许多小造纸厂被关停，芦苇销路受阻。加之三峡大坝建成，洪水减少，大片芦苇荡被开垦为农田，承包给种粮大户。如今，家乡已难见成片的苇海，只剩零星几处，散落在河滩沟汊之间。

外来的割苇人不再年年到来，芦荡也一年比一年稀疏。偶尔路过河滩，只见几片孤零零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像旧梦的残影，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可每当秋风吹起，我仍会想起那片无边的苇海。想起母亲在灯下编席的侧脸，父亲在灶前添苇秆的背影，还有那碗冒着热气的芦根汤。芦苇或许不再是生计，但它早已长进我的血脉里。它是风中的低语，是水边的守望，是无论走多远，回头就能看见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