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铀记》五十九、额仁淖尔的湖鱼欢歌

月影蓝调

转眼间，1985年的收队时刻已经悄然临近。戈壁、草原上的青草也开始泛黄，早晚的风里也带上了凉意。这天晚饭，胡建新艰难地咽下一口干硬的米饭，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吞咽着戈壁的风沙。他猛地端起汤碗灌了一大口，汤汁溢出嘴角，在工作服上洇开一片深渍。“唉，要是能喝碗鲜鱼汤……”他用手背胡乱一抹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漾开一片对水乡滋味的深切渴望。这声叹息如同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涟漪。“啪！”税文革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惊雷！“有鱼啊！西北边草甸后面藏着个咸水湖！”他激动得声音劈了叉，双臂在空中夸张地比划，“有一次跑线时我亲眼瞧见的！那鱼——这么大！”张开的胳膊差点扫翻阮新民的热茶缸，阮新民忙护住缸子，笑着嗔怪：“慢点慢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帐篷里的空气瞬间被点燃！找矿组长张国轩“哐当”撂下饭碗，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正凝神于黄建力对弈的郭新周面前。“郭师！听见没？”张国轩的手指不自觉地敲着棋盘边沿，“明儿抓鱼去吧？找矿组的活儿都完了，大家伙儿骨头缝里都闲得长草了！”夕阳的金辉在郭新周黝黑的脸庞上跳跃，他指尖捏着“车”，缓缓落下——棋子磕在木箱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像在为这场未决的讨论敲下停顿符。“真有鱼？”他抬眼扫过众人，目光里带着特有的审慎，每一个字都透着考量：作为分队长，他得把风险和收获在心里掂量清楚。“郭师，‘淖尔’本就是蒙古语里湖的意思！”我凭着对草原戈壁的熟稔接话，“只要湖水盐分不算高，指不定真藏着鱼！”郭新周眉头轻轻蹙起，仍有顾虑：“戈壁滩上找鱼，别白跑一趟，空欢喜一场……”“真有！真有鱼！”税文革急得直跺脚，话都说不利索，双手却使劲比划，“那水纹啊，划拉起来有这——这么宽！我亲眼见的！”“噌！”吴统江像装了弹簧似的从床板上弹起来，喉结跟着上下滚了滚，眼睛亮得发绿：“队长！去啊！咱都好几个月没闻着鱼腥气了！上回队部吃那红烧鱼，我连刺儿都嚼碎咽了，那味儿……啧啧，想起来就馋！”角落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脆响，是秦玉山失手打翻了搪瓷缸。他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小声嗫嚅：“我……我也想去……”“谁不想去？”阮新民眯着眼笑，语气里满是赞同，“我还想去呢！”郭新周的目光慢慢扫过一张张热切的脸，然后深吸一口后，他看向我，声音松了些：“那就去？”“去吧！”我点头应道，“反正大伙儿也闲着，抓点鱼回来，也能改善改善伙食！”“中！”郭新周干脆拍板，“明儿技术员留下整资料，其他人都去！”说着转向张国轩，语气严肃了些，“国轩，你明早带着小税和司机崔新福先去探路！记住，安全第一！”一旁的黄建力看到这种情况“啪”地放下棋子，朗声笑道：“这盘棋，看来是下不下去了，留着鱼汤佐酒再下！”一时间，欢呼声在帐篷里响了起来，阮新民兴奋地给了税文革一拳，税文革疼得龇牙咧嘴，却笑得像个傻子，仿佛鲜美的鱼汤已然入喉。这一刻，所有工作的疲惫、戈壁的荒凉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冲淡了。次日拂晓，天边刚透出蟹壳青，南京230引擎的怒吼便撕破了戈壁的沉寂。驾驶室里，张国轩紧盯着地形图。税文革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头发被狂风吹成乱草，嘶哑的喊声裹着沙粒：“往左！偏西！再偏点！”“你说清楚点！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这车没法开了？！”司机崔新福不满地嘟囔着。远处，几只野鼠惊窜入芨芨草丛，扬起的沙尘在朝阳里碎金般闪烁。车子在无路的戈壁上颠簸前行，税文革努力辨认着记忆中的地标——那棵孤零零的胡杨，那片特别茂密的红柳丛，那块形似卧驼的巨石。每一次转向都牵动着车上每个人的心。戈壁的早晨寒气逼人，但探路三人组的手心却因紧张而微微出汗。 正午时分，当税文革终于看到那片熟悉的芦苇荡时，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到了！就是这里！”南京230如凯旋的战车轰鸣着驶回驻地。车未停稳，张国轩、税文革已飞身跳下。“找到了！鱼！满湖都是鱼！”税文革挥舞着手臂，平静的嗓音压不住喷薄的狂喜！驻地瞬间沸腾起来！潘善贵蹲在他的“军火库”前，开始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摆弄起雷管、导火索。“潘刀疤，”张建平戏谑地拍着他的肩膀，“悠着点，别把龙王水晶宫给炸塌咯！”潘善贵头也不抬，嘴角自信的一笑：“放心！老子炸过的鱼，比你小子吃过的盐还多！”另一边，方金华指挥着人把食堂最大的铝盆“哐当”一声撂上了车厢。大家七嘴八舌，交流着捕鱼经，笑声在驻地回荡。“动作得轻！鱼精着呢！”“得找鱼窝子！”“瞎操心啥！炸药一响，只管下水捞现成的！哈哈！”争论声中，一支浩浩荡荡的“捕鱼大军”开拔了。车轮卷起欢腾的沙尘，在湛蓝的天幕下划出长长的轨迹。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憧憬，仿佛那铁锅里翻滚的乳白鱼汤，那扑鼻的浓香，已近在咫尺。太阳西下时，车子停在了湖畔。这是一处有淡水补充的咸水湖，地势颇高，四周水草丰茂，宛如戈壁私藏的秘境。我们拎着桶盆，踩着松软的草甸走近。霎时间，一泓澄澈如琉璃的湖水撞入眼帘——天光云影共徘徊，倒映出一幅纤尘不染的秋日绝景，美得令人屏息。微风掠过，惊起几只水鸟，湖面却静如处子，纹丝不动。“好个世外桃源！跑线时我咋就没这福气碰到！”阮新民蹲下身，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轻点水面，顿时，水面上漾开了圈圈细密的年轮。清澈的湖底，银鳞锦鲤追逐嬉戏，时而跃入云影，时而衔起草叶，鳞片在斜阳下碎金般闪烁，恍如揉碎了漫天星辰洒落碧波。湖边的芦苇在微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语着这片秘境的故事。正当众人沉醉于这流动的水墨丹青时，“要仍炸药了！大家退后！”一声断喝打破宁静。潘善贵挎着装着炸药的地质包快步上前，迅速测量着安全距离，俨然成了这次抓鱼的总指挥。他的神情专注而严肃，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专业与谨慎。“轰——！”“轰——！！”随着潘善贵将一管管炸药扔向湖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裂长空！湖心怒放出一朵巨大的、转瞬即逝的白色水牡丹！湖水瞬间沸腾！无数银白的鱼肚皮翻涌上来，在残阳余晖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密密麻麻铺满了湖面。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让整个湖面都为之震颤，水花四溅，仿佛下起了一场短暂的暴雨。“潘刀疤！神了！”吴统江激动得双眼放光，卷起裤腿就要往湖里冲。潘善贵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急啥！哑炮还没排查！”确认安全后，众人再也按捺不住，欢呼着挽起裤腿，争先恐后扑向那片诱人的银光！草原上的这类咸水湖，面积不大，水深通常只及成人胸口。然而，爆炸在湖底撕开的深坑，对矮个子队员却是致命陷阱。“哎哟——！”一声惊呼撕裂了捞鱼的热闹！冲在最前、个子最矮的方金华，毫无征兆地消失在湖水中——一脚踏进了新炸的炮坑！“快救人！方金华不见了！”岸上的郭新周看到方金华沉入湖水后，嘶声大喊着！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紧张与担忧，这一刻，什么鱼汤、什么丰收的喜悦都被抛到了脑后，只剩下对队友安全的揪心。 听到郭新周的喊叫声，水性好的王玉安、胡建新如离弦之箭般奋力游去！我和张建平、黄建力等人沿着湖岸狂奔！同样个子矮小跟在后面的况顺海心有余悸：“老天爷，幸亏我没冲头阵……”万幸的是，方金华是南方水乡长大的，水性极佳，不一会儿便挣扎着冒出了头。他大口喘着气，双手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水珠，那模样既狼狈又让人松了口气。“在那儿！”张国轩眼尖一指。“妈呀！今天差点交待在这儿！”方金华边吐着水，边抹着脸，苦笑着做了个鬼脸。众人悬着心这才重重落下。郭新周在岸上长舒一口气，大声叮嘱：“都小心点！注意脚下！”水面逐渐恢复了平静，湖底变得依稀可见：炸药将平坦的湖床撕扯出沟壑纵横，暗流裹挟泥沙在坑洼间翻涌。王玉安屏息潜入，水草如妖魅缠住脚踝。他奋力拨开水草屏障，指尖触到一团冰凉滑腻——是条被震晕的大鱼！刚攥住鱼尾，那鱼猛地苏醒，银鳞划出冷冽弧光，甩尾溅起的水花迷了他的眼。胡建新迅速游来支援。两人默契的张开双臂，如弯月合围，将惊散的鱼群往岸边驱赶。暮色浸染下，被炸晕的鱼儿在波光中沉浮挣扎，银鳞明灭，恍如星河倾泻湖底。受惊的鱼儿不时跃出水面，鳞片撞碎夕阳，甩出钻石般的水珠，划出璀璨而短暂的弧线。岸边的队友早已严阵以待，抄起脸盆水桶纷纷下水。临时“渔具”在水面翻飞起落，水花四溅。被驱赶的鱼群无处可逃，纷纷落网。不一会儿，带来的容器便堆得满满当当。有人兴奋地举起一条特别肥美的鱼向大家展示，引来一片羡慕的惊呼；有人不小心滑倒在浅水区，浑身湿透却依然笑得开怀；还有人已经开始盘算着这条红烧、那条炖汤...临近傍晚，我们这支捕鱼大军满载着战利品和欢声笑语，踏上了归途。夕阳将每个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湿漉漉的衣裳在晚风中透着凉意，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收获的喜悦。车厢里，铁桶铝盆里装满了鱼儿，粼粼的波光几乎要溢出来。搪瓷盆里，鲜活的鱼尾仍在倔强地拍打，甩出的水珠簌簌落下，在车厢板上砸碎成金。空气中弥漫着湖水的清新和鱼腥味，这味道在此刻却显得如此甜美。 这时，潘善贵嘴角噙着狡黠的笑，冲方金华玩笑道：“老方，我听说你裤腰比裤腿长？”“你听哪个说的吗。”方金华瞪大眼睛问道。张建平一听马上笑着打圆场：“潘刀疤，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揭人短！”潘善贵这时只是自顾自笑，摆着手示意不说了。方金华立刻又呛声：“潘刀疤，你个龟儿子！炸那么大个坑坑，今天差点把老子送走！回去再跟你算账！”二人你来我往的斗嘴，瞬间勾起刚才湖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车厢里顿时爆发出一片哄笑。有人笑得直拍大腿，有人捂着肚子弯了腰，还有人眼角都笑出了泪花。这笑声在戈壁的暮色中传得很远很远，驱散了整日奔波的疲惫。回到驻地，大家精心挑出最肥美的活鱼，准备送往一工区一起分享。熔金般的斜阳，将方金华与潘善贵这对送鱼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碎石戈壁上。方金华盯着潘善贵的背影，扯着川音高声打趣：“潘刀疤！盯地上爪子嘛？比哈哪个腿长迈？”尾音拖得老长。潘善贵回头，眼角笑纹堆叠：“算你狠！你龟儿腿长，老子肚儿圆，这下安逸了噻！”二人连珠炮似的川音拌着鱼腥味在暮色里飘散，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开怀大笑。晚风拂过肩头，仿佛也沾染了湖水的粼光，裹着分享的喜悦与劫后余生的巴适，吹向更远的帐篷。这一刻，地质队员之间那种同甘共苦、亲如兄弟的情谊，在这简单的玩笑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此后的日子，驻地食堂的炊烟都透着别样的鲜香。炊事员朱德伟变戏法般将肥美的湖鱼化作珍馐：清晨是撒着翠绿葱花的奶白鱼汤；晌午是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香煎鱼块；傍晚则是浓油赤酱、鲜嫩入味的红烧鱼。整个驻地都弥漫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鱼香，就连平日最普通的米饭，伴着鲜美的鱼肉也变得格外香甜。吃不完的鲜鱼，便在草原炽烈的阳光下风干。一串串凝结了阳光与湖水精华的鱼干，挂满了帐篷外。最终，它们被珍重地收进行囊，成为这一年收队时，队员们带回的最独特的戈壁馈赠。这些鱼干不仅是可以果腹的食物，更是这段特殊经历的见证，是向家人讲述戈壁故事时最好的物证。伴随着湖鱼欢歌，1985年，就在这样一个交织着传奇、浪漫、紧张与惊险的故事里，悄然走过。这个看似普通的捕鱼插曲，成为了这个勘探季最难忘的记忆之一，在往后的岁月里被大家反复提及、津津乐道。这一年里，我们二分队不仅圆满完成了上级交给的外围铀矿普查工作，更是高质量地完成了额仁淖尔西北部花岗岩的详查与科研任务。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我们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祖国的土地，用专业知识和满腔热血寻找着国家建设急需的矿藏资源。每一次野外踏勘，每一次样品采集，每一次数据整理，都凝聚着我们的汗水与智慧。当年，地质组提交的科研报告获得二零八大队科研奖，分队更是荣获了核工业部“先进集体”的崇高荣誉。这荣誉不仅属于二分队的每一个人，更深深烙印在这片承载着地质人光荣、汗水与梦想的辽阔土地之上。当听着录音机放出的悦耳音乐时，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自豪的光芒，因为我们知道，这荣誉的背后是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坚守与付出。 随着一工区在额仁诺尔地区的全面进驻，这片土地深部的铀矿探矿工作正式拉开序幕。作为“侦察兵”的二分队，仍将在这片无垠草原上驰骋不息。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像戈壁上的风，永不停息；就像额仁淖尔的湖水，永远映照着地质人前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