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去年的九九重阳节,我在松阴溪埠头遇到了一位陌生老太太,听她讲述她一生最感光耀的故事。今年的重阳节,我又来到了母亲家,陪她住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来说说母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照片中这位拄着拐杖踽踽独行的老人,就是我的母亲,背影苍老而落寞。她看到身边奔跑嬉闹的孩子,停下歇了一会。她每天要绕着这排房子走,一圈,一圈,走个两三圈,一圈有百十米。早上天不亮,一起来就开门开始走,晚上吃完饭也要走,这是她对抗腿脚无力的唯一办法了。“我的脚越来越没有力气了,一点点路都走不动了,走一下下腰就抵住了,脚就软了要坐下”母亲敲着自己的腿说。母亲用词腿脚混用,讲脚的时候也是讲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腰没有问题,也就不能充分理解母亲说的腰抵住是什么感觉,大概是腰别住了使不上力人要往下倒的意思吧。自从第二次腰椎骨折,再一次做了骨水泥手术之后,不知哪根神经伤到了,造成腿部胀麻无力,膝盖知觉丧失,手术的医院赔了六千块进行和解了事。自此这两年的身体每况愈下。手术前,每天能和我一样走到下官桥广场,还乐于和我一起过行,在集市上逛逛看看,讲价算钱,现在只能戳着拐绕着自家这排房子走百十米,再远就要坐轮椅,被推着去。人挤的地方已经不能去凑热闹了,要避开走,容易被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腿脚不便了,手臂也不能自如伸抬,为此,她现在睡觉都是和衣而卧。睡下脱衣服起床穿衣服对她是受罪,手臂抬不起来,穿开衫手臂弯不过去,穿套衫手臂举不起来,求人求不到啊,一次是一次两回是两回,索性不脱睡,天热还好说,天冷怎么办?“没办法也只能穿着睡”,穿厚厚的衣服睡觉肯定不舒服啊,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人老了,不止是弦调不准了,啥啥都不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睡不着觉,焦虑啊!吃红片(治七想八想的药,一般给精神病患者用)加到了两片,才勉强睡个半觉,药性副作用持久, 白天总昏昏沉沉,难入睡,也难清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身上也是从头到脚都不舒服了,似一辆破旧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其它都响了。胃,去年连续做了好几次胃镜,因为一直不舒服,惜命的母亲一定要到医院查个水落石出,结果也就是萎缩性胃炎。她总是稍微不注意,或者说太注意了,不知是吃的寒了热了,硬了油了,矛盾了统一了,就会几个月不舒服。吃有情况,拉也有问题,大便要三五天一次,平时没有便意,到了三五天了,坐马桶上逼自己硬是胀一点出来,干的要命,幸好血压还正常,高的话血管要胀爆掉。前面有一次超过四天不拉了,只能去医院求助。医生给开了开塞露,还有做肠镜喝的泻药。泻药倒是挺管用,喝了不到半包就拉了。担心泻止不住造成脱水有危险,又不敢常用。头也昏,脑CT做了好几遍,说是缺血点加重,轻度脑梗,俗称小中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不是到了人生中生不如死的那个阶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而网开一面,谁也走不出独立行情。衰老,就是这么降临,在我母亲身上,尽管她吃药看医生,吃营养品,与衰老和病痛作不懈斗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老了,时常会消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怎么办呢,作为子女,唯有多一点陪伴,陪在她身边,聊聊天,开解她。但母亲不喜欢聊天,几句就聊嘎,还特别不愿意遥想当年,“苦日子有什么好讲的,想不起来了”一句就把我打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这个小区是老小区,上世纪的自建房,邻居家多有老人,总有鞭炮响起,那是本地的风俗,有人过世就放鞭炮,出殡也放。母亲家靠近过境公路,是上游各村镇往下游县火葬场去的必经之路,送去火化都是在早晨,很早。送葬队伍经过本镇也都要慢下来放一阵鞭炮。有时候一个早晨鞭炮声不绝于耳,那是走过了好几支送葬队。邻居家若有丧事,会在家操办三天,第三天出殡。这三天里,灵堂设在客厅,逝者躺在门板上,有放客厅也有放房间,客厅大门敞开,哀乐二十四小时循环,唢呐队阵阵吹打,作为对前来送白事礼吊唁者的答谢,鞭炮声不时震响,那又是表示到了做什么流程的时间节点,比如落材。这会使母亲如惊弓之鸟,总要作一些十分消极的联想,时常把“人活着真没意思,还是死了清脱”挂在嘴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也不知怎么开解,分寸很难拿捏,搞的不好自己也要抑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说那总还是活着好,管他有没有意思,哪个都想多活几年,你天天锻炼,吃优质高蛋白,吃营养品,一不舒服就看医生,不都是为了好好多活几年吗,怎么又讲活着没意思死了清脱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说人各有命,这是别人的鞭炮,就是放给大家听的,听到的人不要感到戳心戳肺,我们心理要强大,分清楚我们是我们,别人是别人,别人不知道怎么死的,我们只管自己好好活,人跟人不一样,我们管自己就好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说:我还能有几年活哦——意思是自己时日不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当她自暴自弃这么讲,我就要请出祖上。“外婆活到95,要是把她送医院去治,啧啧(远远的意思)还有的活。奶奶也活了93,她们一辈子吃苦头没有享到什么福就死了,你不一样,你还只有八十几,日子比她们好多少?该享的福都享了,也还没享够,啧啧还要享,不要七想八想,只要顾牢自己身体,吃好困好屙好,就比什么都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又开始口头分配她的财产了,不动产不用说了,“银行里存款你俩一人一半,金子,你买给我的归你拿回去,爸爸的金戒指已经给掉了,我的金戒指也已经给掉了,还有一对金耳环,二回给。。。”她抬起左手腕说,“你看见我最后一口气了,就把这个金手镯脱下来拿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的我心头发颤——“你现在好好的,不要讲这些,我不要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个手镯是我当年在香港给母亲买的。我一直没怎么给自己买首饰,却给喜欢金灿灿首饰的母亲买过一些,让她戴着傍身增加能量。她很相信这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早几年,母亲就陆续开始拣好的衣物送人了,身边老闺蜜,桐庐亲戚,不管人家缺不缺穿,“死了再分,没有人要的,都丢了烧掉的”。似乎在为那一刻做准备。也着手分东西,把父亲生前收藏的毛主席像章端出来,大小搭配分成两份,说孙子和外孙女各一份,留个纪念。我让侄子先挑,他也不积极,上网搜了几块像章的价格,然后就随便拿了一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些像章,蕴藏了那个特殊年代的信息密码,也饱含了父亲的深情厚意。父亲收集的时候颇费周折,每一枚都有它的故事,父亲生前也无比的珍惜,当做一种荣耀偶尔展示它们。那上面应该还残存着父亲的气息,看见它们就像看见我的父亲,我必然会先替女儿好好收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父亲走后的头几年,母亲去桐庐老家散心,暂住在大舅舅家。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两兄妹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像回到了儿时。两个老人,在屋里,交谈或者沉默,交谈靠喊,沉默时那真的是万籁俱寂。两个人在屋里走动,像两个僵直的物体在缓慢移动,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手足,一个烧火,一个做饭,即使沉默也配合默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大舅母也过世许多年了,大舅一个人生活,有多少不便苦衷自不必说。大舅心仪村外头的一个老太太,经常拿自己种的菜给她,丝瓜,四季豆,经常分香烟给那个老太太,两人一起抽烟。我买的两条烟,一半给她抽走了,母亲面露不悦,说老太太图谋不轨,打电话告诉了舅舅大女儿我表姐。老太太甚至一度上门看人家,准备要进门跟大舅过日子了,说时迟那时快,母亲一个电话,表姐从镇上儿子家赶来,把老太太轰走了,叮嘱我母亲看牢,不能让他们走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的母亲,还有闲心管这些事情,照顾自己同时还能领导大舅,把两兄妹的生活安排的活色生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曾经读到李娟的书,书里讲她的母亲千辛万苦给她带了两根三米长的木头作为晾衣杆,李娟没珍惜丢了。想起我的母亲来我家带东西给我,也得不到重视,伤到了心。记得那一次。母亲已经七十多岁,独自一人搭乘去上海的夜班客车来看我,客车在我所在城市的高速路口放下我母亲后扬长而去。我的母亲给我带了一只活鸡,放在客车底层的行李厢里给闷死了,那是在夏天。那天我去接母亲稍微迟了几分钟,只见母亲正蹲在路边轧石沿,摊开她的行李,鸡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母亲沮丧地对我说,这么好的鸡,养了都一年了,天热闭死了,路上五六个钟头,到服务区的时候求司机开一下行李厢他不肯。为了争取时间给死鸡放血,母亲到处找锋利的东西,我们都没有随身携带刀具,最后母亲把拔掉毛的鸡脖子按在轧石的直角边来回磨割,夜色中,放出了几滴黑色的血浆,这绝望的颜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到家,半夜两点了,母亲也不去睡,进厨房烧开水,给鸡开膛破肚,死的鸡不需要人按住脚,她一个人慢慢搞。本来高高兴兴带来,给她外孙女吃的,她号称黄鼠狼投胎,但鸡死了,母亲也不舍得扔,只能连夜杀杀好,烧给自己吃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也不知道说啥,叫她扔掉的话是绝对要忍住不能说。自己陪着一起吃也做不到,跟鸡的情分没到,不是我养的,也不能确定死因,总之死鸡是不愿意去吃。母亲连着吃了好几顿,面无表情。我不吃不碰的态度,对母亲有点残忍。在我家还不跟她一伙,步调不一,让她白费了心意,让她感到孤立遭嫌弃,多少有些伤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等吃完了,母亲也就要回家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到我家来,带来许多的土货,茶叶,梅干菜,笋干,土鸡蛋。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堆在桌上显眼的地方,跟我说,你一样一样捡好放起来,自己放自己找的到,不要忘记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过了一阵子,母亲没看见她带来的东西我着手做来吃,有点急了,就自己动手做了一盘,落寞地摆在自己面前,默默吃。我痛恨自己,口味为什么改变这么大,竟然嫌弃,吃不惯自己母亲的手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带来的东西在陌生环境里铺开来,这些代表着她,我们对这些她带来的东西的态度,就是对她的态度,这时,她的心是敏感而脆弱的。虽然总体她是个女强人,强势的女人,一个人就活成了一支队伍,舞台上独自一人唱做念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这支队伍凋零了,再也没有唱做念打风采了,我的母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