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瞬

浅黛微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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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一瞬

从未想过，像“翻身”这样一个简单到几乎被遗忘的本能动作，竟会在一夜之间，变成我无论如何都跨越不了的鸿沟。我的臀部仿佛被无形的千斤重物死死坠住，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需调动全身残存的气力，并伴随着痛彻心扉的疼。这个发现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我才刚过四十，难道就要这样被钉在床榻之上，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瘫痪的深渊？不，绝不！工作固然重要，但那是以我后半生的自由和尊严为赌注。我绝不能允许自己的人生舞台，就此从广阔的天地萎缩成头顶这一方苍白的天花板。这个念头如警报般尖利，催逼着我立刻行动：请假，去看大夫，一刻也不能等！

请好假，胡乱往行李箱塞了几件东西，瞥见时钟已指向下午五点。心，不由得揪紧了。天色正在不可挽回地沉下去，暮色像一块浸了墨水的黑布，慢慢地铺展开来。我害怕走夜路，而我那辆老伙计的车灯本就昏黄，偏偏我视力还不佳，更未曾有过独自夜行的经验。对黑暗的恐惧是根植于心底的，一想到要独自驱车，融入那无边无际的陌生的黑里，平时稔熟于心的道路都会化作张牙舞爪的魅影，安全感便荡然无存。不能再等了！我咬咬牙，发动了汽车。

所幸，临近傍晚，旅游路上那些庞然大物般的卡车稀疏了许多。我提早打开了车灯，两束微弱的光勉强劈开车前一小段混沌。精神像一根绷紧的弦，全程不敢有丝毫松懈。眼看就要驶下山路，心头刚预备要漾开一丝松懈的涟漪——事故，就在这一刹那发生了！

方向盘突然失去了手感，无论我怎么奋力转动，车头都执拗地、一次次地滑向对向车道。那一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脑海里只有一个惊恐的画面：对向车道，一辆满载的大卡车正轰鸣而来……极度的恐惧让我做出了混乱的反应，或许是方向盘打得太快，或许是刹车踩得太急，车子在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后，猛地撞向一侧的护栏，继而是一种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车身竟在路面上疯狂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我僵在驾驶座上，眼睁睁看着原本跟在身后的两辆车，带着呼啸的风声，从我刚才前进的方向擦身而过。大脑里是一片白茫茫的真空，没有了思维，也没有了时间。只有身体残留的本能在机械地操纵着动作：挂挡，倒退，掉头……当车子终于颤巍巍地停稳在路边时，我才颤抖着摸出手机，拨通了丈夫的电话。“车要是还能动，你就慢慢地、慢慢地开回来。”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没有紧张的追问，没有半句抱怨，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只有一句“开慢点，开回来就好”。这异常的平静，像一块厚重的毯子，暂时覆盖了我满心的惊惶，却也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虚脱。

剩下的路，我已记不清是如何开完的。只记得，那一直畏惧的夜路，终究是无可回避地闯了进来。夜，真黑啊，黑得那么纯粹，那么沉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路，真远啊，远得好像永远也开不到尽头。灯光所及之处，是被黑暗挤压得异常狭窄的视野，偶尔对向开来一辆车，发出刺眼的如白昼般的光，像一把利剑，劈开夜幕，晃得我睁不开眼睛。而我，就在这时而狭小的光影里，时而刺眼的白昼里，如蜗牛般慢慢地爬行。

直至到家，熄火下车，绕到车头，我才真正看清那惊魂一刻留下的印记。车头已严重变形，如同一个扭曲的苦脸；车灯碎裂，保险杠断裂成几截，唯有那块车牌，孤零零地耷拉着，在夜风里摇摇欲坠。望着这惨烈的景象，那一阵迟来的、汹涌的后怕，才如同海啸般重重撞上我的心头，击得我浑身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我扶着冰冷的车身，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如果，那一刻对向车道不是恰好空荡？如果，紧随其后的车辆没有来得及避让？如果……任何一个微小的变量稍有不同，此刻的我，是否还能站在这里，感受这夜风的凉意，后怕这后怕的滋味？我不敢再想下去，那些冰冷的“如果”是命运在悬崖边吹过的风，让我在余生里，每一次回想，都会感到彻骨的寒意。我们总以为惊心动魄的事故都在远方，却忘了死神最擅长的伎俩，便是在最寻常的路上与我们擦肩。

如今，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才忽然顿悟：我们对生命拥有的，从来都不是所有权，而是暂时的使用权。它如清晨的露珠般娇嫩，似精美的瓷器般脆弱，那些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日常”——一个轻松自如的翻身、一段平稳的归途、一个安然无恙的黄昏——无一不是命运慷慨的馈赠。我们总在追逐远方更璀璨的灯火，却常常忘了，构成我们生命底色的，正是这些平凡却无比珍贵的“此刻”。

好好拥抱每一个平静的清晨和安然的黄昏吧，因为能够真切地感受并把握它们，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轻捧细读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