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初春的天刚蒙蒙亮,露水滴在裤脚凉丝丝的,我背着打了补丁的棉被和帆布包,提着小木箱,踩着满是碎石的小路往川北农村去——这一去,就是插队的好些年。那时候的村子,还是比较贫困的,土气却结实,风里都飘着泥土和庄稼的味道,人跟人凑在一起,说话都带着热乎气,那时的人际关系很好。</p><p class="ql-block"> 落户后,我住的那间土坯房,是队里李大爷腾出来的偏房。墙是黄土掺着稻草夯的,摸上去糙手,年头久了,墙皮一块块往下掉,露出里面嵌着的小石块,李大爷总说:“这墙经风,就像咱庄稼人,皮实。”</p><p class="ql-block"> 屋里黑沉沉的,一张木桌缺了个角,用石头垫着才不晃,三条板凳有两条腿是绑着麻绳的,坐下就得轻着点,不然“嘎吱”声能吵醒隔壁。最里头的木板床,铺着层薄薄的粗布褥子,底下垫着晒干的稻草,躺上去硬邦邦的,却能闻见太阳晒过的暖香。</p><p class="ql-block"> 夜里点着煤油灯,灯芯一跳一跳的,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李大爷家的大黄狗总趴在门口,喘气声跟灯花“噼啪”声凑成一串。</p> <p class="ql-block"> 我们生产队的人,个个都带着股子实在劲。队长姓刘,在家排老大,大家都叫他刘大叔,肩膀宽得能扛起半袋谷子,夏天总光着膀子下地,后背晒得黑亮,汗珠滚下来砸在地里,能溅起小土点。</p><p class="ql-block"> 有回我学锄地,把苗跟草一起刨了,刘大叔也不恼,蹲下来手把手教我:“你看,草的根细,苗的根粗,咱要护着苗,就得把草连根拔了。”他手掌上全是老茧,磨得我胳膊生疼,却把“庄稼人的本分”四个字,轻轻磨进了我心里。</p><p class="ql-block"> 队长的夫人大家都叫她刘大婶,刘大婶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火做饭,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炊烟顺着烟囱飘出来,裹着红薯的甜香飘满全村。</p><p class="ql-block"> 刚下乡吋,我在队长家里吃饭,她总爱往我碗里多盛半勺玉米糊糊,笑着说:“城里来的娃,身子骨嫩,得多吃点。”有回我感冒发烧,她揣着两个煮鸡蛋跑过来,剥开壳塞我手里,鸡蛋还带着她围裙上的柴火味,热乎气顺着指尖暖到心里。她一边给我掖被角,一边念叨:“多喝热水,发发汗就好了,咱农村人,没啥娇气的。”</p> <p class="ql-block"> 那几年吃的也简单,红薯、玉米是桌上的常客。秋收后,家家户户灶膛里都埋着红薯,等做饭的柴火熄了,掏出来拍掉灰,剥开焦黑的皮,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得能粘住嘴唇。</p><p class="ql-block"> 刘大叔家的小儿子狗蛋,总跟在我身后,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含糊不清地说:“哥,给你吃,我娘烤的,可甜了。”有回过年,队里分了点白面,刘大婶蒸了馒头,特意给我留了两个,白胖白胖的,咬一口满嘴麦香,我舍不得吃,掰了一半给狗蛋,他捧着馒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p><p class="ql-block"> 在地里做农活那是真苦,却苦得有滋味。天刚亮,公鸡一叫,全村就动起来了。男人们扛着锄头、挑着水桶往田里去,夏天太阳毒,晒得人头晕,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淌,砸在地里“啪嗒”响,没人敢歇,刘大叔总喊:“加把劲!多锄一亩地,多挣两分工,年底就能多领点粮食!”</p><p class="ql-block"> 女人们则在家忙活,喂鸡喂猪、洗衣做饭,刘大婶一边往猪圈里倒食,一边对着猪仔念叨:“快吃快长,年底卖了钱,给狗蛋添件新衣裳。”猪仔哼哼唧唧地挤着抢食,她看着就笑,眼里全是盼头。</p> <p class="ql-block"> 当年在农村,晚上是一天里最愉快的时候。夏天的夜晚,村口老槐树下挤满了人,李大爷摇着破蒲扇,给孩子们讲“薛仁贵征西”,讲得唾沫星子横飞,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连蚊子叮都忘了拍。狗蛋总凑在我身边,手里攥着根草,时不时拽拽我的衣角,问:“哥,城里有电影吗?跟公社放的一样吗?”</p><p class="ql-block"> 要说露天电影,那可是村里的大事。只要听说邻村放电影,消息半天就传遍全村。傍晚时分,家家户户早早吃完饭,搬着凳子往邻村赶,刘大叔扛着长凳,刘大婶牵着狗蛋,我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块红薯。</p><p class="ql-block"> 有的凳子腿断了,用绳子绑着,走起来“哐当哐当”响;孩子们跑在前头,摔了跤蹭掉块皮,哭两声看到前面的人群,立马爬起来接着跑。</p><p class="ql-block"> 银幕一挂,凳子摆得密密麻麻,连墙头上都坐着人。电影放起来,全场都静了,只有放映机“嗡嗡”转,人们跟着情节笑、跟着叹气,一天的累,仿佛都被银幕上的光带走了。</p> <p class="ql-block"> 时光荏苒,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去年秋天,我又回了趟曾经下乡的农村,差点认不出来。当年坑坑洼洼的土路,变成了平整的水泥道,两旁栽着绿化树,风吹过树叶“沙沙”响,再也不是当年满脚黄土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村口停着好几辆小汽车,刘大叔的孙子指着一辆白色的车说:“爷爷,这是我家的,进城买东西可方便了。”正说着话,刘大叔两口子从屋里出来。哎呀!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面貌已经认不出来了,那个当年年轻力壮的队长,而今已老态龙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p><p class="ql-block"> 李大爷当年腾给我的土坯房早就拆了,原地盖起了两层小楼,墙是瓷砖贴的,亮堂堂的,院子里铺着水泥,摆着花盆。刘大叔和刘大婶住的也是小楼,我走进屋里,眼睛都看直了:客厅里摆着沙发、茶几,墙上挂着电视,厨房里的煤气灶干干净净,再也没有当年的柴火灰。</p><p class="ql-block"> 刘大婶笑着说:“现在多好,做饭不用烧柴火,拧开开关就有火,省老劲了。”她拉我到卧室,席梦思床垫软乎乎的,日光灯管把屋子照得跟白天一样亮,我想起当年的煤油灯,忽然觉得像隔了一个世纪。</p> <p class="ql-block"> 田里的变化更大。以前纵横交错的田埂不见了,小块田地都归并到了种粮大户手里,大型收割机在田里来回跑,“轰隆隆”响,以前十几个人干一天的活,现在一台机器半天就干完了。</p><p class="ql-block"> 刘大叔说:“现在不用靠工分了,年轻人有的出去打工,有的承包果园种橘子,日子比以前红火多了。”山坡上的自留地,长满了杂草和灌木,刘大婶说:“没人种了,现在谁还在乎那点地,想吃菜去镇上买,啥都有。”</p><p class="ql-block"> 哎呀!现在农村里的生活,越来越像城里了。走了几家农户,再也没看到屋檐下挂着的红薯干、炒薯片,桌上摆的都是包装好的饼干、牛奶。以前家家户户腌的霉豆腐、熏的腊肉,现在只有少数老人还会做,年轻人嫌麻烦,想吃就去镇上买。猪圈、鸡舍大多拆了,院子干干净净的,刘大婶说:“不养鸡养猪了,脏得很,吃肉直接去市场买,新鲜又方便。”</p><p class="ql-block"> 特别是农村现在的孩子们放学回家,再也不用割猪草、喂鸡,要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么抱着手机玩游戏。狗蛋现在也成了爷爷,他的孙子放学回来,戴着耳机,嘴里哼着我听不懂的歌,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攥着红薯、追着我问电影的小男孩了。</p> <p class="ql-block"> 我在村里转了转很安静,田土里见不到做农活的人,只有麻将馆里透着点人气。刘大叔说:“现在农闲的时候多,大家就凑在一起打打麻将,消遣消遣。”我走到麻将馆门口,听见里面“噼里啪啦”的洗牌声,夹杂着说笑,想起当年村口老槐树下的热闹,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p><p class="ql-block"> 临走时,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了很久。树还是当年的树,枝繁叶茂,只是树下再也没有摇着蒲扇讲故事的李大爷,没有围着听故事的孩子们。刘大叔走过来,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说:“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就是有时候,会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一起下地、一起看电影的光景。”</p><p class="ql-block"> 风拂过树梢,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我看着远处的小楼、平整的水泥道,又想起当年的土坯房、煤油灯、烤红薯的焦香。山村变了,变得富裕、变得现代化,可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温情——刘大叔的老茧、刘大婶的煮鸡蛋、狗蛋的红薯、李大爷的故事,却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在这片土地上,永远都不会变。</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源网络</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28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