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民国三十七年的秋风,漫过赣江支流锦江中游的浅滩,拂进西岸那座藏在翠林深处的古村。八百年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1170亩良田在村外铺展成金黄的锦缎,4540多亩林地将村落裹在浓绿里,近千村民的炊烟袅袅,在黛色瓦檐上织就寻常烟火。</p> <p class="ql-block"> 村里织夏布的康家,是这烟火里最安稳的一抹。世代传承的夏布技艺,让康家在男耕女织的岁月里过得殷实,青布衣衫浆洗得平整,米缸永远填得饱满。可这份安稳,却被接连夭折的婴孩撕出了裂口——几个孩子都没能熬过三岁的门槛,啼哭戛然而止的夜晚,康家的灯总亮到天明,女主人的眼眶常年浸着湿意。</p> <p class="ql-block"> 那年秋末,当家的康老爹蹲在院角的老樟树下,指尖的旱烟袋磕得石阶作响。屋里传来媳妇微弱的孕吐声,他的心像被锦江的浪头揪着——这已是第五个孩子了。终究是抵不过心底的慌,他揣了两吊铜钱,翻过山坳请来了镇上的算命先生。先生捏着罗盘在院里转了三圈,眉头紧锁:“不是命数,是风水犯了冲。”末了,丢下个主意:“孩子落地后三月内,找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娃娃换着养,成年再换回来。若是男儿换了女娃,便定个娃娃亲,将来亲上加亲,冲散这晦气。”</p> <p class="ql-block"> 冬去春来,锦江的冰融成了潺潺绿水。次年仲夏,康家的茅屋里终于传来了响亮的男婴啼哭,粉雕玉的模样,让这段康家老爹枯皱的脸舒展开来。正愁着找娃娃的事,同村远亲匆匆跑来说,邻乡的栗家今日刚添了个闺女,竟是一模一样的生辰。康老爹拍着大腿笑出声,当即提着两匹新织的夏布去了栗家。</p> <p class="ql-block"> 两家的满月酒办得热热闹闹,红布裹着的男婴和女婴被郑重地交换到对方怀里。康家迎进那女娃时,女主人小心翼翼地抱着,像捧着易碎的瓷娃娃,每日用细米磨成的糊糊喂她,夜里哼着织夏布时听来的歌谣。康老爹看着女娃粉嘟嘟的脸蛋,总忍不住念叨:“这是咱康家未来的媳妇哩。”</p> <p class="ql-block"> 而栗家接过康家的男婴,也笑得合不拢嘴。自家日子清淡,多一个娃虽添了口粮,却也多了个将来能下地干活的帮手。锦江的水静静流着,载着两个孩子的啼,也载着两户人家的期盼,在古村的烟火里,悄悄铺展着往后的岁月。</p> <p class="ql-block"> 阿莲是被命运偏爱的那一个,独享着父母给予的宠爱、象牙塔里的荣光、共青团书记的身份、班长的倾慕,每一步都踩着顺遂的阶梯,活成了康家期盼的模样。而顺昌却在田间地头里摸爬滚打,把逃学的顽劣磨成了扛活的踏实,用一身农活技艺扛起了清贫的家。</p> <p class="ql-block"> 1966年的风,卷着骤变的讯息吹进县一中的教室。阿莲伏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笔尖还在演算纸上飞快滑动,身旁的班长正低声和她规划着高中联考的复习计划——窗台上的绿萝生机勃勃,仿佛未来的路也该这般清透明亮。 可一纸“学校停招、上山下乡”的通知,瞬间将所有憧憬击得粉碎。</p> <p class="ql-block"> 阿莲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泛白。团支书的她和班长几乎没犹豫,一同报了名,要去县城最偏远的公社插队。消息传回古村,康家的灯彻夜未熄。养母,也是她未来的婆婆,红着眼圈拉她进了里屋,吱呀一声掩上木门,将压在箱底十七载的秘密轻轻揭开:“阿莲,你不是我们亲生的……”从当年为冲喜定下的换婴约定,到与康顺昌早早就许下的娃娃亲,字字句句像重锤砸在阿莲心上。</p> <p class="ql-block"> 她僵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十七年来的安稳、宠爱与荣光都成了泡影。正怔忡间,窗外忽然响起炸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瞬间织成密不透风的雨幕。阿莲猛地扑进养母怀里,积压的震惊、委屈与茫然化作泪水,混着窗外的雨声肆意流淌——她怎能忘了,这些年养母夜里为她掖被角的温度,病时熬药的香气,织夏布时哼的歌谣里藏着的温柔。</p> <p class="ql-block"> 暴雨停歇时,阿莲的哭声也渐渐止了。她望着养母布满细纹的眼角,轻轻点了头。</p> <p class="ql-block"> 1968年的春节,古村的红灯笼挂起时,未满20岁的阿莲穿着一身新做的粗布红衣,嫁给了康顺昌。红烛摇曳中,她看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男人,不知这场始于命运安排的婚姻,会将她带向何方。</p> <p class="ql-block"> 从此,阿莲的身份便多了两重——既是回乡的知青,也是顺昌的妻。而顺昌,终于在辗转多年后,扑进了生身父母温暖的怀抱,寻回了血脉里最踏实的根。</p> <p class="ql-block"> 婚后的日子,像浸了温水的棉线,柔软而妥帖。阿莲顺利进了大队的夏布编织厂,指尖在经纬间穿梭,将日子也织得细密绵长。</p> <p class="ql-block"> 年末,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了康家的庭院,他们的第一个女儿降生了。那粉雕玉琢的小模样,像初春枝头最嫩的芽,瞬间暖了整个康家。为庆贺这第三代的到来,康家大摆酒席,红绸挂起,鞭炮齐鸣,乡邻们的道贺声与欢笑声缠成了团,在院子里久久不散。</p> <p class="ql-block"> 康家的长辈们抱着这如花似玉的孙女,皱纹里都淌着蜜。看着新生命在怀中安睡,听着她软糯的咿呀,只觉得岁月所有的期盼,都化作了眼前这实实在在的圆满,满心欢喜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溢出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