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蛎的生存观

言和意顺

<p class="ql-block">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海岛的潮声里泡大的。对于海,自以为有几分发言权;对于那些被潮水送上餐桌的海产,更觉着是旧相识。这其中,便有牡蛎。旁人只见它外壳的粗砺与内里的鲜腴,而我,却总能想起它的一生,那仿佛蕴着某种天机的、静默的一生。</p> <p class="ql-block">起初,它们是大海里的微尘,是浮游的幼体,身不由己地漂泊。潮汐是它们的命,洋流是它们的运。它们张着口,海水送来什么,便咽下什么,不挑拣,也不追逐。这自然是极危险的,一个浪头,或许就将它们送进了滤食者的罗网。可它们从不惊慌,也不躲避,只是坦然地,将自己交给这浩瀚的、无情的蓝。</p> <p class="ql-block">这漂泊,终有一站。当它寻着一片礁石,或是其它什么物体,便毫不犹豫地附着上去,将浮生的动荡,化作永恒的固守。从此,它成了一个真正的“隐者”。别的贝类,比如扇贝,或还能笨拙地挪移,而它,却彻底放弃了远行的能力。它的世界,只剩下那一方礁石的大小;它的天空,便是透入海底的那一隙天光。它用海水中的钙质,一层层地、耐心地,修建自己安身立命的壳。那壳是它的城池,也是它的囹圄。</p> <p class="ql-block">它的活着,简单到令人心惊。不似凶猛的鱼类,为一口食而搏杀;不似贪婪的海星,为一片栖地而侵占。它甚至算不得素食者,因它连水草也懒得去啃食。它只是等着。潮水来了,它微微张开壳,让海水携着的那些看不见的有机碎屑,流进它的身体。这便是美美一餐了。它像个坐拥江山的君王,又像个等待布施的乞丐,一切馈赠都来自流动,而它,是这流动中唯一静止的中心。</p> <p class="ql-block">它的防御也透着一种无奈的智慧。若是感知到水流的异常,或光线的变幻,抑或捕食者投下的阴影,它唯一的应对,便是“闭门”。将那两扇灰白的壳,猛地合拢,严丝合缝,将自己藏进一片绝对的黑暗与寂静里。它不战也不逃,只是用最决绝的退缩,来表达最卑微的抗争。我常常想,在那一刻,它壳内的心跳,是否也同海浪般急促?但它给这世界的,永远是一副冷硬的、无动于衷的面孔。</p> <p class="ql-block">最令我感慨的,是它的繁衍。到了时节,它便将满腹的精与卵,毫无保留地抛进茫茫大海。没有那种求偶的欢愉,亦没有护卵的艰辛,只是一场盛大的、孤注一掷的告别。那些生殖细胞,一如它们父母的幼年,开始了新一轮的、吉凶未卜的漂泊。能否相遇,能否结合,全看海的旨意。这真是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八个字,践行到了骨子里。一场生命最庄严的仪式,在它,竟成了最彻底的放手。</p> <p class="ql-block">我从前觉得,这是一种悲哀,是生命被挤压到极简后的无奈。而今却品出些别的滋味来。我们这些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一生都在奔忙、算计、争夺,为许多“或许能得到”和“生怕会失去”的东西,将一颗心煎熬得千疮百孔。我们笑牡蛎的被动与迟钝,可它的世界里,何尝有过我们这般深刻的焦虑与恐慌?它将生存的需求降到最低,于是,海水给予它的每一分营养,都成了确切的“得”;它将繁衍交给天命,于是,便免去了情爱纠缠与得失之苦。它的生命,因其极大的限制,反而获得了一种奇特的自由——一种无须选择的自由。</p> <p class="ql-block">夜深时,我仿佛又能听见潮汐的呜咽。那无数的牡蛎,正静静地附在礁石上,张合之间,吞吐着整个大海的呼吸。它们什么也没说,却仿佛说尽了一切。人若能有一刻,如牡蛎般安心于自己的方寸之地,将一切的来与去,都看作潮水的涨与落,或许,便能在这喧嚷的人世里,尝到一丝那般简单而纯粹的滋味吧。那滋味,是咸的,像泪,也像海。</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图片来自网络)</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