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们虽是来开会的,心里却早飞向了那片喀斯特山野,飞向了那个名字——弄岗穗鹛。大会的议题是严肃而宏大的,关乎鸟类的生存与未来;我怀着的,却是一点小小、执拗的私心。于是,竟硬生生从满满当当的议程里们偷出了这奢侈的一日,驱车两小时,来到这处观测点,像个虔诚的赌徒,要来碰碰运气。</p><p class="ql-block"> 观测点设在一条僻静的乡路旁,背后是郁郁苍苍的石山。早晨七点钟的光景,山岚还未散尽,软软地缠在墨绿的树冠上。空气是清冽的,带着草木与泥土苏醒过来的气息。我架好相机,坐在凳子上,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将自己完全沉入这片寂静里。耳朵捕捉着风穿过叶隙的微响,远处偶尔的鸡鸣,以及自己那因期待而略显急促的心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子里却是一片沉寂,静得叫人有些心慌。那传说中的“仙音”,那弄岗穗鹛的啼鸣,究竟藏在哪里呢?心里不免开始嘀咕,莫非是缘分未到,今日要空手而归了?</p><p class="ql-block"> 正纳闷着,不远处传来一阵低而急促的招呼:“这边!有蛇雕下来了!” 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水潭,我浑身的慵懒瞬间被击得粉碎。匆忙收拾好行装,几乎是跑着赶了过去。顺着旁人指引的方向望去,果然,它就在那儿——</p><p class="ql-block"> 就在一根灰旧的水泥电线杆顶上,稳稳地立着一只蛇雕。它离我那样近,近得能看清它褐色的羽衣上那暗色的横斑,像披着一件沉稳的战袍。它侧着头,那双澄黄而锐利的眼睛,正机警地扫视着下方的草丛,整个身体凝然不动,只有颈上些许绒羽在晨风里微微拂动。我赶紧支起三脚架,手忙脚乱地调整着参数,心是慌的,生怕它下一刻便振翅而去。起初,它只是给了我一个标准得如同教科书插图般的站姿。我急促地按了几下快门,算是留个记录。忽然,它扭动的颈部停了下来,身体微微下蹲,那双巨大的翅膀倏地张开——它要起飞了!</p><p class="ql-block"> 我屏住呼吸,食指死死按着快门不松。相机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咔嗒”声,像急急骤的雨点。取景框里,那黑褐色的翅膀像两把展开的巨扇,有力地搏击着空气,带着它沉重而矫健的身躯腾空而起。它飞得并不高,就在林子上空盘旋,我抓住了它双翼完全展开的雄姿,抓住了它侧身滑翔时优雅的曲线,这便是鸟人们津津乐道的“飞版”了。那一刻,方才等待的焦灼与沉寂,都被这瞬间爆发的力量与美感冲刷得无影无踪,心里满是按捺不住的狂喜。</p><p class="ql-block"> 然,这喜悦还未及细细品味,更大的戏剧便在眼前上演了。那蛇雕在空中绕了一圈,竟又落了下来,停在一株丝棉木横逸而出的枝桠上。它的姿态愈发显得紧绷,头颈几乎缩进了肩膀,目光如炬,死死钉在坡下的一个土堆旁。说时迟那时快,它又一次起飞,这一次不再是盘旋,而是像一支离弦的灰褐色箭矢,挟着风声,直直地俯冲下去!我的镜头慌忙追随着,只见它双爪猛地探出,精准地攫住了一物——那是一条蛇!</p><p class="ql-block"> 一场短暂的、力量悬殊的搏斗。那蛇在它的利爪下徒劳地扭动、挣扎,几个回合便软了下去,失了生气。蛇雕随即抓着它的战利品,重新飞回树枝上,开始从容地享用它的早餐。我远远地望着,看着它用钩曲的喙撕扯,内心充满了作为一名记录者的激动。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场面,是山林赐予我的、远超预期的厚礼。</p><p class="ql-block"> 可是,当最初的兴奋渐渐平复,一种奇异的失落感,却像石缝里渗出的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我得到了蛇雕,这强悍而美丽的空中之王,却终究没有等到那只小小的、其貌不扬的弄岗穗鹛。我的行囊里装满了意外的惊喜,可那份最初的渴望,却依然空着一块。这感觉,就像一个赶赴盛宴的食客,吃遍了山珍海味,却独独错过了自己最想尝的那一道家常小菜,筵席愈是丰盛,这遗憾反倒愈发清晰地凸显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收拾器材准备离开时,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幽深的林子。蛇雕早已不知去向,山林复又归于最初的寂静。那小小的弄岗穗鹛,大约正在某片密不透风的灌丛底下,用它那特殊的、细弱的喙,不声不响地翻找着虫子吧。它不会知道,有一个远道而来的人,曾为它守候了一个早晨,并且,还将带着这份甜蜜的遗憾,踏上归途。</p><p class="ql-block"> 这份遗憾,或许也正是野外观鸟的魅力所在。你永远无法预料会遇到什么,也永远无法保证能遇见你想遇见的。它教会你接受,教会你欣赏一切不期而遇的美好,同时也让你心里,永远存着一个念想,一个可以下次再来追寻的、美丽的梦。回程的车窗外,南宁城的轮廓渐渐清晰,十八届鸟类学大会的会场就在前方。我的相机里装着蛇雕的英姿,而我的心里,却还为那只从未露面的小鸟,留着一方柔软而固执的天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