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石记

徐忠如

<p class="ql-block">应平安宝山部张兰祥主任之邀,前往浙江丽水、磐安三日行,举游览画乡、古堰、夜游七子楼后,第二天离开丽水冒着小雨前往磐安乌石村。</p> <p class="ql-block">路是沿着山势盘旋而上的。将到未到之际,在一片蓊郁的绿意边缘,先望见了一片沉沉的黑色。那黑,不是墨汁泼洒的淋漓,倒像是岁月用旧了的、一块巨大的陈年徽墨,沉稳地、无言地卧在山的臂弯里。这便是乌石村了。</p> <p class="ql-block">待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一片黑色的真面目——竟是整村整村的屋墙与街巷,都由乌黑的石头垒成。</p> <p class="ql-block">我择了一条窄窄的巷弄,踱了进去。霎时间,外头的天光与声响,仿佛都被这厚重的石墙给吸了去。脚下是乌石铺就的小径,被无数足迹磨得温润,在阴翳里泛着一种幽寂的微光。</p> <p class="ql-block">空气是凉沁沁的,带着泥土和一种不知名草叶的清苦气味。两旁的石墙高高地夹峙着,只留一线天,蓝得有些发脆。我放慢了脚步,生怕那足音,会惊扰了这巷子几百年的清梦。</p> <p class="ql-block">这寂静,却也是有声的。走着走着,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像是这村落均匀的脉搏。循声望去,才见一道清冽的山泉,不知从何处而来,傍着石壁,沿着凿出的石槽,活泼泼地流着。水极清,看得见底下滑滑的、同样是青黑色的卵石。</p> <p class="ql-block">有几处人家,更将这活水引入了院中,或是在门前汇成一个小小的池子,养几尾闲鱼。这水声,便成了这凝固的黑色建筑里,唯一流动的、生动的魂魄了。</p> <p class="ql-block">正走着,前面一处略为开阔的院坝里,有一位老妇人,正坐在一只小小的竹凳上,低着头,不知在拣选着什么。我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堆刚从山里采来的、嫩黄的笋衣。她的动作迟缓而安详,仿佛她坐在这里,做这同样的事,已经做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她的身后,是一扇虚掩的乌石院门,门楣上,还依稀可见旧时雕刻的吉祥图案,只是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了。</p> <p class="ql-block">同我说话,甚至没有抬眼仔细看我,只是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自己也像一块乌石,一块会呼吸、有温热的乌石,与这村庄,这山峦,早已长在了一处。</p> <p class="ql-block">这乌石,想来最初也并非就是这般模样的。它们沉睡在山中,该是青灰色的罢?带着火的烈性,土的朴拙。是千百年的风,吹去了它们的燥气;是千百年的雨,洗去了它们的浮尘。</p> <p class="ql-block">风霜雨雪,日月精华,一点点地浸润,一年年地磨蚀,才将那一身火气,熬成了如今这般的沉静与内敛。这哪里是石头呢?这分明是时光的结晶体。每一片乌黑的石上,都凝结着无数个日升月落,无数场寒来暑往。它们见证过多少代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却终究一言不发,只将所有的故事,都沉淀成自身沉默的颜色。</p> <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明人归有光在《项脊轩志》里写过的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那亭亭如盖的,哪里只是一棵树?分明是疯狂滋长、无法收拾的岁月与思念。</p> <p class="ql-block">而眼前这片乌石,亦是如此。它们垒起的,哪里只是一座村舍?分明是数百个春秋的重量,是祖辈们在此耕读传家、生生不息的全部记忆。这记忆太沉了,沉得让石头也变了颜色,让时光也放慢了脚步。</p> <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日头已然西斜。金色的余晖,像一捧温热的蜜,涂在那一面面乌黑的石墙上。那黑,得了这光,竟不再显得冷峻,反而泛出一种古铜般温厚的暖意。有炊烟从几处屋顶袅袅地升起,是那种很好闻的、松木燃烧的香气。这烟火气,与那哲学的玄黑、历史的幽深,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让这村庄顿时从一幅静止的画卷,变作了一个活生生的、可以安放身心的家园。</p> <p class="ql-block">我循着来路缓缓下山,回头望去,那片乌石村静静地卧在暮色里,比来时更添了几分苍茫。来时的我,是一个好奇的游客;此刻离去的我,心头却仿佛也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块小小的、温凉的乌石。</p> <p class="ql-block">我知道,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心绪纷乱时,我便会想起这磐安山中的乌石村,想起这一片在时间里沉静如许的黑色。那黑色,在记忆中,将会是一帖清凉的慰藉。</p><p class="ql-block">作者 徐忠如</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28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