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钟叩云醒草魂

和风细雨

寅时的老君山还浸在夜雾里，炼丹崖像块被露水润透的玄玉，悬在云海之上。崖边那口青铜钟立了不知多少春秋，钟身铸着先天八卦——乾卦三长横居南，坤卦六短横位北，离卦两阳夹一阴在东，坎卦两阴夹一阳处西，每一卦的纹路里都嵌着细碎金粉，在熹微的晨光里，像把天地间的卦象都凝在了上面。

老君拄着桃木杖站在钟旁，素袍下摆沾了些雾珠，风一吹，便漾开细弱的白气。他鬓角银丝垂在颊边，掌心纹路与杖身年轮隐隐相合，像是把整座山的岁月都攥在了手里。身后石屋的门“吱呀”响了声，青芽揉着眼睛出来，浅绿布裙扫过石缝，惊起两颗晨露，落在手背上，凉得她轻颤。

“师父，寅时到了。”青芽走到钟旁，目光落在卦纹上——离卦的金粉最亮，像是早等着重见晨光。

老君颔首，抬手握住枣木钟槌，柄上缠着晒干的云叶，指尖触到叶纹时，能闻到淡淡的草木香。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一叩：

“当——”

钟声起时，没有寺院钟的震耳，是清越的、像泉水滴在玉盘上的声，一丝丝钻透云海，落在炼丹崖的每一寸石缝里。青芽忽然觉得耳尖发麻，不是疼，是有细弱的光顺着耳道流进心口，暖得她指尖都泛了麻。更奇的是云海——原本像揉软的羊脂玉般凝着的云，被钟声一荡，竟漫开金纹，不是成片的亮，是一缕缕顺着卦象走，乾南的金纹粗，离东的金纹细，像有人用指尖在云海里画了幅活的先天八卦图。

“师父，草动了！”青芽蹲下身，盯着脚边的石缝——那丛月魂草正慢慢探起叶尖，叶片窄窄的泛着浅绿，叶尖沾的晨露顺着叶脉滚，落在石上晕开湿痕。它不是一下子冒出来的，是跟着钟声的节奏颤，第一声钟响时叶尖翘，第二声时茎秆伸，第三声时竟朝着东边——离卦的方向，展开了第一片小叶。

老君放下钟槌，走到石缝边，目光落在草叶上：“草没有耳朵，却有魂。这钟上的离卦主东、主火、主晨阳，钟声叩响离卦纹，便是引东方火气入草魂，如《道德经》说‘人法地，地法天’，草顺天则，自然会醒。”

青芽凑得更近了，鼻尖快碰到草叶，能看见叶片上的细毛沾着晨露，露水里竟映着小小的离卦影。“那为什么茅草没醒？”她指着不远处的石缝，几丛茅草还蜷着，像是没听见钟声。

“你看它们的露。”老君指了指月魂草的露——颗颗饱满，都朝东坠，落在石上排成个小离卦；再指茅草的露，散在叶尖，坠的方向东一个西一个。“离为火，为‘聚’，月魂草的露聚而朝东，得火气；茅草的露散而无定，失火气。魂需气养，气散则魂不醒，这便是周易‘观象知理’的道理。”

青芽忽然想起昨日学的《周易·系辞》“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原来不是书本上的字，是草叶上的露、钟声里的气、云海里的纹。她伸手想去碰草叶，却被老君拦住：“莫急，采灵草要顺其性。你看它刚醒，叶尖还软，需等晨露落尽——露是阴，光是阳，阴阳相济，草魂才稳。且要留三分茎，根在魂在，明日还能再长，这便是《周易》‘生生之谓易’的真义。”

老君递过竹篮，篮底竟编了三格，每格铺着云叶。“为何分三格？”青芽接过时，指尖碰到暖融融的云叶。“天为一，地为二，人为三，三是三才之数。”老君屈起手指，“一株应天（得火气），一株应地（得石气），一株应人（济阿婆之需），少则不足济人，多则伤草之生生，数合道，事才顺。”

青芽站在石缝边等露落——晨光慢慢爬上来，先染黄云海边缘，再漫过古柏梢头，最后落在月魂草的叶心上。那一瞬间，草叶像镀了层金，软劲里多了韧气。她按师父说的，拇指食指捏住叶茎轻掐，“啵”的一声轻响，草叶落在第一格篮里，带着晨光的暖。采到第三株时，她特意留了半截茎，断面渗出的透明汁液像草的泪，落在石上，很快被晨光晒干，留下一小圈浅绿的印。

“这草要怎么用？”青芽提着篮，跟着老君往洗心泉走。泉眼藏在古柏下，泉水泛着浅蓝，飘着几片云叶，像浮着的玉。

“昨夜王阿婆来求药，说孙儿受了凉，咳得睡不着。”老君弯腰掬起一捧泉水，递到青芽面前，“你看泉里的影。”青芽凑过去，泉水里映着她的脸、古柏的枝，还有天上的金纹——离东的金纹正映在泉心，像颗亮着的星。“月魂草润肺，泉水安神，二者相泡，比丹药温和。”老君收回手，泉水顺着指缝滴进泉里，漾开的纹竟也是离卦形，“这便是‘象在万物’，钟有离卦，草有离气，泉有离影，合在一起，便是‘道济人’。”

青芽忽然想起，昨日傍晚在山门见王阿婆，阿婆挎着布包，里面是给孙儿做的布鞋，站在崖下不敢上来。是师父让她引阿婆到石屋，煮了杯云叶茶，没提丹药，只说“明日晨钟后，让青芽送草去”。那时她还不懂，为什么不用现成的护魂丹，现在才明白——护魂丹是术，送草是道，术能治病，道能暖心，阿婆要的不是药，是有人记着她孙儿的咳。

“师父，草魂和人的魂一样吗？”青芽摸着篮里的草叶，叶片上的光还没散。

老君蹲下身，指尖点了点泉里的草影：“草魂是道的‘分魂’。道是万物本源，散在天为气，散在地为土，散在草木为魂，散在人为心——所以草能感天之气（钟声），人能感道之心（阿婆的忧）。”他指了指草茎断面的印：“那汁液是草魂的余气，落在石上能滋养地力，来年报春时，这石缝里会再长出新草，这便是道的循环——草养人，人护草，草滋地，地生草，无始无终，不是玄理，是看得见的因果。”

青芽忽然懂了《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是道，二是天地，三是三才，万物都是道的延伸，草和人，不过是道在不同事物上的显现。她低头看篮里的草，忽然觉得手里捧的不是三株草，是天地的气、道的魂，要送到阿婆家里，送到那个咳嗽的孙儿枕边。

“你看天上的荧惑。”老君忽然抬头，青芽顺着他的目光望——云后藏着颗红星，红芒淡淡的，落在坤位（西南）。“荧惑在寅时居坤位，坤为地、主顺，红芒隐而不露，是‘戾气未张’之象。”老君取过三根蓍草，分作三堆，一堆七根，一堆五根，一堆三根，“初学数占，可从‘三草卜时’开始——三堆草多者为顺，今日七根最多，主‘时顺’，故可待辰时送草，那时阿婆的孙儿刚醒，喝了草茶，咳便能缓。”

青芽学着分草，果然分出七、五、三，她眼睛亮了：“这样就能知道什么时候做事好？”

“术数不是算结果，是算时机。”老君把蓍草放回兜里，“观象定象（荧惑在坤），以数合时（三草卜顺），让事顺天、顺道，这才是术数的用处，不是求神问鬼，是帮人‘知时、守时’。”

晨光照满炼丹崖时，青芽提着竹篮往山下走。古柏的影子落在地上，像刻了满路的卦象，离东的金纹还在云海里飘，钟声的余韵绕着她的布裙。她走得很轻，怕惊散了篮里的晨光，怕碰疼了草叶里的魂。走到山门口时，她回头望——炼丹崖上，老君还站在钟旁，桃木杖指着东方，像是在跟离卦的晨光说话。

青芽摸了摸篮里的草，叶片还是暖的。她知道，这趟送草不是简单的治病，是把“观象知理”的象、“三才之数”的数、“道济万物”的道，都送到凡人的生活里。等阿婆的孙儿不咳了，等阿婆笑着说“这草比药灵”，他们或许不会懂先天八卦、不会懂三草卜时，但他们会懂——有个清晨，有人送来了带着晨光的草，这就够了。

道，从来不是书本上的字，是寅时的钟、晨露的草、泉里的影，是送草人手里的暖，是咳嗽声停下时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