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童年】(一)背篓里的红薯与惊险

老兵

<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是饱受饥饿的年月。</p><p class="ql-block"> 饥饿像甩不掉的影子,如影随形,肚子整天饿得像青蛙一样的“咕咕”叫。</p><p class="ql-block"> 那时侯,生产队每年上交公粮后,分给各家各户的粮食少得可怜,得省着吃。每顿吃的与其说是稀饭,不如说是喝汤,端着能照见我那瘦得尖尖的下巴。</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的粮仓比脸还干净,常年锁着,铜锁锈得打不开,人们全靠挖野菜度日。什么灰灰菜,马齿苋,苦苣菜,清明菜……能叫上名的,叫不上名的,凡是能入口的都挖光了。</p><p class="ql-block"> 我上统景小学的路有五里地,中午从不回家——回去也是冷锅冷灶的没饭吃。冬天最难熬,每天背着书包根本不去学校,就在顺路的中咀炼铁厂的炉渣堆旁烤火,饿了就去地里找拇指大的红薯根根或南瓜花,在刚出炉的炉渣上烤着吃。</p><p class="ql-block"> 有次下午放学,遇上雨雪,我又冷又饿,肚子饿得发慌,浑身无力,我晕倒在泥泞的街上,醒来时已躺在统景卫生院,听到医生对旁边的人说:“饿的,这娃是饿晕倒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最想去外婆家。外婆住在三十多里外的深山里,那里人稀地广,日子总要比我们宽裕些。记得我十二岁那年深秋,在一个收挖红薯的时节,我又去外婆家。山路蜿蜒曲折,油光石被露水打湿,滑得像抹了油。我穿着一双破旧胶鞋,脚心被石子咯得生疼,可一想到外婆家灶台上飘出的红薯香,浑身就又有了劲。</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生产队刚收完红薯,地里翻起的土块间,总能看到些漏网之鱼。于是,我便每天扛着小撅头去地里刨。这些小红薯,最大的也不过鹅蛋般大,小的只有拇指头粗,可在我眼里,全是金灿灿的宝贝。刨累了,就到山边挖些野蒜苗,绿油油的,既能当菜,又能给煮红薯增添香味。没几天,我就刨滿了一背篓,那小红薯堆得像座小山,压得背篓的竹条咯吱作响。</p><p class="ql-block"> 一天午饭后,我准备背着背篓回家了。临行前,外婆掀开灶膛里的余烬,掏出几个烤得焦香的红薯塞给我。又神神秘秘地拿出两个小布袋,往我背篓底下塞。我探头一看,一半袋是圆滚滚的黄豆,另半袋是金黄色的玉米。“快盖住,别让人看见,路上小心点。”</p><p class="ql-block"> 揣着外婆的烤红薯和嘱托,我背着几十斤重的背篓,踏上了回家的山路上。</p> <p class="ql-block">  这天阳光明媚,艳阳高照,太阳把山路晒得暖烘烘的。在经过一段林间山路时,阳光透过树稍在地上洒下铜钱大的光斑,我踩着这些光斑吃力地的向前走。上坡时,背带勒得肩膀像要裂开,我得弓着腰,一步一挪。下坡时,又得往后仰,脚底板蹭着土走,生怕一不留神连人带篓滚下去。</p><p class="ql-block"> 当走到一个叫马儿岩的地方时,我实在撑不住了,便把背篓往路边的土石坎上一放,身子顺势仰靠着背篓休息,张着大嘴直喘粗气。</p> <p class="ql-block">  待气喘稍稍平静,我便摸出一个烤红薯啃起来,皮焦黑,咬开一口,金黄的瓤烫得我直哈气。我边吃边盘算着:背篓里的红薯能煮着吃,黄豆磨成豆浆,豆渣还可做菜团子,玉米磨成面,掺着菜熬糊糊……想着想着,嘴里就咧开了花,连肩膀的疼都忘了。</p> <p class="ql-block">  “咚、咚、咚”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从坡上下来,那声音越来越近,我抬头一看,一个男人顺着小道向我走来。他个头不高,却显得壮实。头发乱糟糟的,满是灰尘,脸脏得像小花猫似的。穿着灰扑扑的圆领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下穿一条说不清颜色的裤子,黑不黑,灰不灰。全身脏兮兮、黑黢黢的,满身油污和泥点。脚上的胶鞋裂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口子,一只脚趾头从破洞里探出来,指甲缝里塞满了黑垢。</p><p class="ql-block"> 他来到我面前,浑身上下都透着股脏污味,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有些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背篓。</p> <p class="ql-block">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没吃完的红薯塞进兜里,手紧紧攥住背篓带子。那年月,饿疯了的人啥事都干得出来,像我这样的半大孩子,背着一篓子粮食,就像揣着块肥肉走在狼窝边。</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他在我身边左右转了转,鼻子使劲嗅了嗅,像条饿狗在闻肉香。</p><p class="ql-block"> “小娃二,背的啥?”他怪声怪调的声音,透着股不怀好意的恶气。</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打鼓,眼睛膘了膘背篓顶上的野蒜苗,硬着头皮说:“就……就是山上挖的野蒜。”</p><p class="ql-block"> “野蒜?”他挑了挑眉,嘴里撇出个冷笑,“我要检查检查!”说着就伸手来掀背篓。</p><p class="ql-block"> “你凭啥检查!”我猛地站起来,张开胳膊护住背篓,腿肚子虽在打颤,却梗着脖子说:“这是我自己在山上挖的!”</p> <p class="ql-block">  他收回手,叉着腰,脸一沉说:“你不知道,上面有规定,不准私自带粮食,抓到了按投机倒把处理!”他说着,眼睛直往背篓底下膘,像是早就看穿了我的底细。</p><p class="ql-block"> 我说:“真的是野蒜,不信你看。”我抓起一把野蒜递过去,手却抖个不停。</p> <p class="ql-block">  “少废话!”他上前一步,瞪大眼睛,露出一副凶狠狠的样子,一把抓住背篓子说:“这里面肯定有粮食,走,跟我去公社!”</p> <p class="ql-block">  我急了,死死抓住背篓不放:“放开!这是我刨的红薯,不是偷的!”</p><p class="ql-block"> 他的力气比我大得多,拽得我差点摔倒。我心里清楚,他哪是带我去公社,分明是想抢东西。这一背篓粮食,可是全家六口人的命根子,说啥也不能被抢去。</p><p class="ql-block"> 拉址间,我突然想到他说的“跟我去公社”这句话,我灵机一动,计上心头。于是,猛地松开一只手,叉着腰,故意扯着嗓子喊:“你别拉了!我爸就在后面,马上就到,他是公社书记,要检查,等他来了再说!”</p><p class="ql-block"> 这话一出,他果然停住了,抓着背篓的手松了松。他上下打量我,眼神里满是怀疑:“你爸真是公社书社?”</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怦怦直跳,脸上却装作不耐烦,还白了他一眼:“那还有假?我爸叫龚建国,你去公社问问,谁不认识?”我胡乱编造了个名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p><p class="ql-block"> 他的脸色变了变,眼神里的凶光慢慢退了,换成了犹豫。那时候,公社书记可是多大的官啊,谁敢得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嘟囔道:“既然是书记的娃,那就算了,你走吧。”</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的石头“咚”地落了地,可不敢耽搁,抓着背篓带子往背上甩。太急了,背篓撞在土坎上,“哐当”一声,滚出两个小红薯,我顾不上捡,斜歪地背着背篓就往前冲,脚步快得像风火轮,肩膀的疼、脚底的麻,全忘了。</p><p class="ql-block"> 背后没有传来脚步声,可我不敢回头,耳边全是自己的喘气声,心脏在胸膛里“咚咚”狂跳,像有面鼓在敲。跑了约莫二三里地,看不见马儿岩了,才敢放慢脚步,靠在棵老松树上大口喘气。心脏还在胸膛里疯狂地跳着,像要蹦出来似的。这才发现,后背的衣服早被冷汗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刚才被吓得忘了疼的肩膀,酸得像要掉下来。</p> <p class="ql-block">  夕阳把山路染成金红色,村后的山垭口终于出现在眼前。母亲正站在垭口张望,看见我,她的身子晃了晃,快步朝我走来。</p><p class="ql-block"> 母亲接过背篓背在肩上,掂量着那沉甸甸的分量,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心疼地说:“可算回来了,累坏了吧!”</p> <p class="ql-block">  晚上,煤油灯昏黄的光把屋子照得暖暖的。母亲把红薯洗干净下锅,不一会儿,甜丝丝的香味就漫了满屋子。弟弟妹妹们围着灶台转,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眼睛瞪得溜圆。父亲坐在灶门前吧嗒着抽烟,灶里的红火把他的脸庞映照得红通通的。</p><p class="ql-block"> 红薯煮好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红薯。那锅红薯煮得烂熟,锅底还有红糖水,我咬一口带有糖水的红薯,甜汁就顺着嘴角往下淌,我舔了舔嘴唇,觉得那是世上最美的味道。那味道里,有外婆藏在背篓底下的疼爱,有我攥紧背篓带子的倔强,还有我用机智守护住的粮食。</p><p class="ql-block"> 当一家人吃得正香时,我把路上遇到的惊险事给他们讲了,父亲摸着我的头夸讲道:“多亏你机灵,不然这背篓粮食就悬了。”母亲嘴里念叼着“菩萨保佑!”</p> <p class="ql-block"> 马儿岩下的那次惊险,成了我一辈子忘不掉的记忆。在那个艰难的年代里,一点机智,一颗勇敢的心,有时候就能守护住一家人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我再回老家乡下,特意去了趟马儿岩。土坎还在,只是当年的小路早已被荒草和落叶淹没。风吹拂着荒草和落叶,沙沙作响,像在诉说着那个背篓的故事。我站在那里,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瘦骨少年,背着一篓红薯,迎着夕阳,脚步虽踉跄,却带着奔向希望的力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