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陪伴</p><p class="ql-block">九年前的今天，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从此，每一次的聚散，便成了对这九年光阴最集中的、也是最残忍的叩问。</p><p class="ql-block">杭州的家里，似乎每一个角落都还蒸腾着他的气息。书桌上摊着未完成的画，沙发上扔着心爱的变形金刚，空气里仿佛还震荡着方才的笑语。可一转瞬，这满满登登的热闹，便要陡然抽空了。动身往机场去的路上，他便开始沉默，那只温热的小手，在我掌心里变得有些汗涔涔的，紧紧地攥着我，仿佛一松开，便是茫茫的千里之隔。</p><p class="ql-block">机场，这现代的“长亭”，总是上演着最古老的人间悲欢。熙熙攘攘的人流，广播里冷静的提示音，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条不紊，那么公事公办，这更反衬出我们心头那份黏稠的、化不开的离情，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他帮我拖着行李箱，跟在大人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我看着他小小的、倔强的背影，心里便是一阵酸楚。</p><p class="ql-block">终于到了安检口，那是一条无形的界线。这边是温存的厮守，那边是冷清的想念。他忽然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我的腿，将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深深地埋进我的衣襟里。起初是压抑着的、小小的抽噎，肩膀一耸一耸的，像一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兽。我蹲下身，想替他擦擦眼泪，说些“很快又会见面”的宽慰话。可话未出口，自己的眼眶先自潮了。那些言语，在此刻，显得多么苍白，多么无力。</p><p class="ql-block">我的安慰，像一根小小的火柴，非但未能点亮什么，反而引燃了他积压已久的情绪。那抽噎骤然变成了嚎啕。那不是耍赖的哭闹，而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纯粹的悲伤的奔涌。他哭得那样忘我，那样声嘶力竭，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瞬间便濡湿了我的肩头。那温度，竟像烙铁一般，烫得我的心一阵阵地发紧、发痛。他一边哭，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诉说着：</p><p class="ql-block">“爷爷……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p><p class="ql-block">周围的人们投来或理解、或怜惜的目光，但这众目睽睽之下的悲伤，反而更显得纯粹而尊贵。我除了更紧地抱住他颤抖的小身子，用手一遍遍抚摸他汗湿的头发，再也做不了别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孩子的眼泪，不单是为这一次的别离而流，更是为着那过去九年里，所有积攒下的、数不清的依恋与不舍。他的痛哭，是对那被空间撕扯开的、最完美时光的一次总的发泄。</p><p class="ql-block">终于，他还是被大人牵着手，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我进了安检的门。那道门，像一幕无声的电影，将他哭泣的小脸，最终定格，然后缓缓合上。我站在原地，肩头那片泪渍在空调的风里变得冰凉，一直凉到心里去。回太原的航程，便一次次的在这样一种空落落的恍惚里度过。窗外是浩瀚的、无动于衷的云海，窗内是我这颗被孩子的眼泪浸泡得无比沉重的心。</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又坐在太原的家中。窗外是北方的秋，天高云淡，与杭州的温润是两种气象了。我摩挲着手机里那些在杭州拍的照片、视频，耳边仿佛又响起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想，这世间的情感，大约总是“有情皆苦”的。正因为有了这九年日夜厮磨的深情，才有了这分别时痛彻心扉的苦楚。</p><p class="ql-block">然而，我终究是感激的。感激这九年毫无保留的陪伴，感激那颗小小的心灵，能如此真挚、如此浓烈地为我洒下热泪。这眼泪，是珍珠，是琥珀，将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些金子般的岁月，牢牢地封存在了彼此的生命里。它让我知道，在那座烟雨江南的城市里，我的一份牵挂，是那样沉甸甸地，活在一个孩子毫无杂质的心中。</p><p class="ql-block">这眼泪，或许便是我们这九年，最贵重、也最疼痛的结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