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偷了土地上的庄稼

山河赤子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在村庄的九月里亲手撂倒过一片又一片的玉米……</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玉米是我的对手。它们总是将走出村庄的路,围成了幽深的巷子,将我凝视的土地伪装成安逸的绿色。我不喜欢这样的格式。感觉自己像住在森林中的花栗鼠。一到秋天就忙着贮藏过冬的粮食,却大多时还是忘记了树洞的位置。藏得再多,都抵不过漫长的冬春和几张填不满的嘴巴。第二年土地刚刚返青,整个村庄又开始跟土地死磕。我还是喜欢挂着几片树叶的深秋。那时节,土地刚被偷得空空如也。人再也无处可去,粮食正是新鲜。日子才能安然地流过村庄的肚子……</p><p class="ql-block">于是红薯苞谷榛成了此后的标配。再佐以萝卜英子或红薯茎叶沤成的酸菜。这等粮草,便是足以倭蹀整个冬天的美味。土地上再没有东西可偷。农夫们便只能把粮食数了再数。看着月相计划出一个平顺的来年。来年要是把那几圈粪水埋进去,土地想着也能喂饱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有些人的勤快常常叫我感到不适。原因是他们可能要干出别人两辈子的活路,这倒显出别人的懒散。除了大伙儿在冬闲时约定成俗给田地上粪。这些人还会背上一只漏了底的草笼,一镢头一镢头地把土地砸醒。有些野菜的根确是脆爽,调上辣子和蒜苗就能下饭。但这会弄塌灰兔的婚房,扒开冬眠的蛇窝,惊扰生儿育女的田鼠。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想从土地上偷些东西回来,他们从不去设想,没了根野草怎么发芽,没了草兔子会吃什么。不去想没了兔子、蛇和老鼠,猫头鹰就会饿死,或者只能到院子里来抓鸡,麻雀和蝗虫也许会越来越多。他们像怨恨杂草一样,怨恨所有干扰他们种庄稼的东西。他们不愿理解,土地从来都是所有活物的土地,人才是自私蛮横的强盗。土地上若不再有杂草和爬虫,庄稼可怎么活下去!</p><p class="ql-block">可他们谁也听不进去!他们唯恐自己闲下来。收了玉米,便要剥皮、上架、脱粒、晾晒,最后再送到钢片磨子上拉榛子。得空儿,还要掏棉花、卸柿子、榨油、补墙修路、给牛羊收犊子。实在无聊了,也可能在漫长的冬夜里再酝酿出一个孩子。</p><p class="ql-block">玉米在秋天的土地里站着,周围是别人家的玉米和豆子。有时是红薯和棉花。庄稼们总是在四下无人的时侯相谈甚欢,像各家名户怀了娃的媳妇们,凑在一起做针线就会聊一些闲话。她们的话太多了,会让村庄里布满各种谣言:谁家母猎昨夜产了崽,母猪压死了三个;谁家的麻婆娘在某月某日顺走了谁家菜地里最大的一只茄子;拴柱的光头儿子居然领回个标致的南方女子,那女子风骚得很,一定服侍过不少男人;不务正业的二蛋这下又发财了。乘着他爸的车祸,讹了车主不少钱,怕是故意碰瓷吧……玉米倒下去的时侯秋蝉还在鸣叫。它的声调尖细而聒噪。我一直想,要没有蝉,村庄里的人该有多寂寞!</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那时候埋怨玉米,还因为它真地很难伺侯。种子、雨水、肥力、时机有一样跟不上,玉米都不肯顺顺当当地生下个孩子。空立出花枝招展的模样,还要把土地的精气汲个精光。于是秋天里轮播下的麦子,往往不见起色。村庄不待见好吃懒做的女子,他们只青睐身材五短能生养的婆娘。总寄希望于沉默忍受的儿子与麦子能顶起下一料续命的收成。</p><p class="ql-block">可玉米总是年复一年且目光坚定地站到了我的面前,眼神里没有丝毫地怯懦和服气。一颗倒下去,另一棵便自己走过来,似乎永远也砍杀不尽。还端起叶子一样的刀片向我戳过来。只可惜那些刀子太软了,或许只能锯死爬上我手臂懵懵懂懂的蚂蚁,对于人这样的对手造不成任何伤害。仅仅在捋过我掌心的血泡时,眼神轻蔑嗤之一笑,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肯自己倒下去。我那时还没有彻底磨炼出一种心性和呼吸,可以在面对一片不惧生死的植物时,内心平静面无表情。种庄稼就是种庄稼,是把目光踏在脚面上去忙碌。不需要时常站下来看着远方思考。砍着砍着,便升起一股莫大的悲愤,直至惊慌到心跳加速,额头冒汗,浑身污汁,胳膊酸痛,最后一屁股瘫坐在玉米的尸堆上……</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想我是杀了它们。我杀了那些刚刚成年的庄稼。我还杀死过谷子和稻黍。稻黍的腰杆子软,没有骨气。越到最后越是卑躬屈膝,既使匍匐在人的脚下,也没有逃过做成笤帚的命运。而玉米却是庄稼里最后的倔犟,它和身后的村庄一样短促而漫长。看不见首尾,只是在季节里站着,任由风从东刮到西,由年青刮到苍老。身上疼不疼、心里苦不苦,似乎从来没人关心过。人们只在意它怀中的孩子是否源自当初撒下的种子。玉米的孩子一定会被吊在房檐和木架上示众,这是农民的炫耀,也是村庄的心思。庄稼和农民在大地上相爱相杀了那么久,谁也没能占了上风。人没有走出村庄,庄稼也守着土地不放。有时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偷走了。一代一代的人弯着腰老下去,一茬一茬的庄稼又长上来。人吃了庄稼才能顶起日头,庄稼吞了人的生命才流传下去。不知道究竟谁利用了谁,只是磨秃了镢头和铧尖。</p><p class="ql-block">人从土地上偷走了那么多,能还给山野的,除了粪水便只有尸体。村庄会不定期地把一些瘦到只剩下躯壳的人抬出村子,这是村庄给土地最慷慨的献祭。人们会咬着牙根弄出热闹的阵仗,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酒肉端出来。用香烛和秦腔劝慰那些逝去的人,从今往后就乖乖地住到村外。人们总在说些高妙且煽情的话,哭声那么惨烈,悼词情真意切。却还是用厚厚的木匣和麻绳把那个当众躺平的人劫持出了家门,不肯让他多呆一个时辰。太阳刚刚收到消息,便急忙赶来看热闹。但一切已经结束了,大地上又多了一只土做的馒头。</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这在个村庄里送埋过许多人。我还撂倒过数不清的麦子、油菜和芝麻。麦子是书香门第的子弟,只有挨过了秋霜冬雪寒窗苦读,才肯在夏天高举着功名跪倒在尘埃之上。油菜是麦子的伴读。她生来便是童养媳的命格,起箸盛饭吹灯铺床,陪着那个人看星星,借着雨启萌阳春的想象。不远不近地照望着麦子的书房,先于他花开心漾,也先于他黯自神伤。相比之下,芝麻就是个疯丫头,只要一沾地气就野蛮地生长,使劲儿怀孕、生产。只消一个夏天过去,娃娃便爬了满炕……</p><p class="ql-block">我还是在秋天里憋满了莫名的气愤。因为总有许多人不用关心村庄和土地,依然可以吃到最好的粮食和水果。他们总是把城市建在那些沥青大路的尽头。外面裹着一层一层的人和坚固的生铁大门,单单挤到跟前就要耗尽一生的力气。村庄里的人费尽气力,才把玉米那样的孩子养成了大人。自己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却甘心送给外边的人去指拔。他们总以为村庄配不上自家的孩子,却把最好的粮食和期待无偿地送给了别人。他们以为不种田的人肯定会更珍惜粮食。却想不到大多还是被糟蹋了,或是剩在精致的盘子里,或是进了猪场的食槽。后来脑压高了、血脂稠了,又跑到村庄里疗伤。还说这地方真好,可最后却一个也没留下来。于是我痛恨起这些比牲畜还无聊的庄稼。它们围成了厚厚的城墙,堵在村庄和大地的前后,永远木纳地站在那里。</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有时甚至不希望丰收,丰收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呢?多出的粮食不出意外,会叫贩子以更低的价钱拉走。土壤被折腾了一遭,牛马和骡子费了好多脚力,人出着一身臭汗。然后杀死了一片庄稼。</p><p class="ql-block">中国的农民永远肩负着伟大的使命。他们领导着自已的千军万马,长久地在大地上驱驰。兵精粮足时便想着在村庄里干些有排面的事情。或者起院扩土,或者掌握一个村子的政权。他们善良也暴虐,勤劳也懒惰。他们知道《过秦论》和《出师表》,也读《弟子规》和《百家姓》。个个通晓兵法,人人谨遵三纲五常。随便拉出一个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常常想象着把一个村庄当成全天下去治理,把房子修成书本里宫殿的格局。而所有的底气其实不过来自几年风调雨顺的光景。</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偷走的,如果有,一定是土地。可沧海桑田演变了那么久,王候将相争夺了那么久,逼着农夫横眉怒目抡起锄头去挖人,到头来不过还是为了土地。无论在谁脚下,土地依然默不作声。牛马可以用缰绳拴住,母鸡可以用窝棚圈起来,骡子燥气了,木棍能让它服贴,狗子咬了人可以卖进馆子。只有庄稼和人留不住,永远也攒不下!</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许只有轻漂漂的柴烟漂出了村庄,那是土地上唯一攒下的宁静。是柴烟把庄稼、人和土地归纳进生活的意境。土地上生产粮食,粮食供养躯体和思绪,秸杆本是庄稼的躯体,却还要燃烧成火焰去煮熟粮食。人吃了粮食再去不眠不休地耕种,刻骨铭心地爱恨,死了才把骨头和灵魂还给土地和天空。</p><p class="ql-block">也只有烟灰是自由的,那是土地上最漫长的风……</p> <p class="ql-block">此图为本文作者王军红先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