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豳塬传承》第七十六章胡同

碧海蓝天

　　1982年9月26日清晨，温柔的阳光洒满孙村西胡同田碧玉新家的院子，满园金光流淌。阳光透过窑洞窗户，斜斜照在宽敞的土炕上，刚睡醒的李德厚被晃得眯起眼。他起身走到院子时，田碧玉正扫着平整的地面，两只母鸡咕咕叫着觅食，被她轻轻赶向院外。李德厚摸出旱烟袋，在窑洞前坐下，抽了一口，蓝烟袅袅升起，心里惬意得很。

自8月分队后，他们买下十二队的饲养窑，一家老小连着亲朋忙了些时日收拾院子，总算把这处新宅安顿妥当。

田碧玉要给新买的窑洞与邻家、街道间打界墙，便叫来了弟弟田世峰、姐夫刘建利；李德厚也请了哥哥李德勤，还有旧邻李双虎、李栓柱，儿子李晓东的同学李长坤、李小海等新邻居。界墙要从她与李栓群、李小军家的中线打起，属两家共有，各占一半产权。

这些天，李德厚、田碧玉带着两个孩子，见缝插针用架子车拉来湿黄土，在院边堆起两座小山似的土料。打墙时，邻里双方都唤来劳力，先将木椽在界墙位置固定好，铁锨往椽间填土，亲友们便举起石锤，像打胡基般一层层砸实湿土。墙越打越高，直到两米来高，顶端砌成尖尖的三角形——像座小山，好让雨水顺流而下。两家人合力忙了两天，界墙成了；又花三天，自家前院的院墙也打好了，只在院子中间留了两米宽的缺口做门。

李德厚锯断四根木椽，拼成长方形门框，又去杏树坡砍了些手指粗、两米长的洋槐树条。他先把木板锯成条，做了个简易活动木门框，再用树枝密密麻麻编满，安上铁链、门栓和锁，一扇鲜亮结实的木门就成了。锁上门时，心里踏实得很。

新买的两孔窑洞前场地宽敞，足有二十米长、十三米宽，若是三孔窑会更豁亮。进了大门，东边打了圈六十公分高、三十公分宽的小土墙，圈出个小菜园；西边门外隔出个厕所；东院靠前院墙处钉了根木桩，专用来拴牲口。

西胡同的窑洞有四丈高，窑身也有两丈多，生产队当年打的窑深五六丈，宽敞又大方。西边窑洞里还保持着队上饲养时的样子：进门是土炕，往里是养驴的地方，西边过道旁有个四米长、六十公分宽、四十公分深的石头牛槽；东边供驴吃草休息，最里面用胡基隔开，能放草料和铡草的铡刀，冬天能堆不少铡好的干麦草。

比起原来住的马房前院，这院子可宽敞多了。过去马房大房离前院仅五六米，旁边还有厦房，加个门楼后，院子小得转不开身，厦房边的空隙才一米多宽，哪像现在这样亮堂舒展。

李德厚从西窑牵出驴，拴在院中的木桩上，拿毛刷细细梳着驴毛，乌黑的毛越发油亮。这驴被他单独养了一个多月，早已亲熟，见了他便摇尾巴、吐舌头，还“突突突”叫了几声，像是要舔他似的。他常去大田硷边、山沟里割驴爱吃的斌草、猫娃娃、灰条条这些嫩草，早晚各一趟，总挑最鲜的回来。田碧玉或孩子们就在西窑的铡草处帮忙，李德厚圪蹴下压草，李晓西压铡把，把青草铡成一寸长喂驴。为了让驴长壮实，李德厚夜里就睡在西窑的土炕上，半夜起来添草——老话讲“马无夜草不肥”，他照料这牲口，就像当年在单位上班般尽心。

东边窑洞里，刚盘的泥土炕结实得很，孩子们在上面蹦跳也不怕塌。六零年田碧玉回家时盘过的炕，用了十年都好好的。炕边是两个锅灶，烧火时烟火顺着炕道从崖背上的烟囱出去，做饭时炕也跟着暖和。锅灶后有操作通道，摆着两张两米长、一米二宽的梨木大案板，再往后是储物间，放着粮食囤和杂物。西边窑进门处摆着木箱和两把椅子，紧挨着的黑色平柜是田碧玉的嫁妆；旁边两个大水瓮盛水，两个小瓷瓮腌菜、放醋，一排木板架上的大瓦瓮则装着面粉、馒头。窑洞冬暖夏凉，像个天然恒温箱，除了稍显潮湿、光线暗些，比瓦房舒服多了。

田碧玉站在院里，阳光暖融融洒在身上。这新家在两口子的操劳下总算安稳了，孩子们渐渐大了，将来分家也有地方，她和李德厚如今有了两处宅子，心头大石头落了地。原来住的街道马房没法养牲口，暂时锁着，只留后院猪圈继续养猪，她或孩子们每天喂三次。

这时的高家公社已改叫高家镇，孙村大队成了孙村，原来的16个生产队改成16个组，他们属12组。称呼变了，日子也变了。

西胡同曾是高家镇到豳州市的老路，五六十年代时路宽仅六米，蜿蜒到沟底，因处阴坡，冬天雨雪后总是冰打滑，很不方便。前几年大路改到西边阳坡，铺了石子，扩到十二米宽，平坦通畅，西胡同便成了村里的生产路。田碧玉买的这两孔窑，原是12队十六孔窑中的两孔；东边隔道崖背路，13队的十六孔窑也卖给了村民，如今胡同北边挨挨挤挤住满了人，一直到西边大硷地；南边阴坡处也随着分家建窑洞，住得满满当当。对门是叫她姑姑的李刚刚家，是个上门女婿，年纪小；斜对面是李宝儿家。整个西胡同住了百十来户、四百多口人，是孙村人口最密的地方之一——孙村以老街道为中心，西胡同、前村、南场、拐角胡同、堡子胡同都是聚居区。

田碧玉家的窑是坐北朝南的“明庄子”，雨水从院里直接流到门前街道，再汇入村里的老涝池，满了就泄进东沟，从不怕淹，是村里数得着的好窑洞。

“德厚，你去给驴割草，我跟张仙仙去给猪寻草，顺便到收过的玉米地里捡点漏下的棒子。”田碧玉安排着活计。

李晓西、李晓北已经上学，家里就他们俩。没了生产队的上工铃，也没人派活，凡事都靠两口子商量着来，大多时候是田碧玉拿主意。

“行，我割点草回来铡了喂驴。”李德厚抄起条光滑的红棕色扁担，缠好磨得锃亮的镰刀和绳子，出门去了。他原是坐办公室的，如今天天在地头忙活，倒也慢慢适应了。深秋的地边水草丰茂，在家附近就能割到好草，不用走太远。

搬到西胡同后，田碧玉的斜对门就是张仙仙家。张仙仙丈夫李宝儿，俩人有三个儿子，老大比李晓西大一岁，老二小一岁，老三和李晓北同岁，分队时分了头大公牛。李宝儿和李德厚关系是“门种”——往上数五代是一个祖宗，论辈分李宝儿得叫李德厚“老哥”，孩子们有时叫“老仁”，有时叫“叔”，李晓西管李宝儿叫“大大”，有时叫“老仁”。

“今年秋天分地后，咱两家合伙种油菜、种麦子，还算顺顺当当。”田碧玉和张仙仙边在玉米地里拾草、捡漏下的玉米，边闲聊。

“你家驴力气大，走得快，翻地时是真卖力；俺家牛壮实，就是慢。俩牲口一起拉犁就轻松多了，一晌午能翻一亩多，一天两晌近三亩，不到十天就把二十四亩地种完了。”张仙仙比田碧玉小三岁，说话实在。

“你家宝儿性子稳，跟俺家掌柜的合得来，咱就长期合伙耕种吧。”田碧玉说。李宝儿家比她家多两口人，地也多五亩，合伙干自家难免吃亏，但她没找到人口相当的人家，再者李宝儿一家实在，合她脾气，她觉得力气有的是，多干点不算啥。

“你跟老街道那几家来往少了？”张仙仙问。

“刘紫英的儿子李建国搬过来了，不过不是同龄人；刘紫英和王阿玲住得近，现在活路多，我们反而离得远了，没空专门串门了。”田碧玉叹道。过去这两家是走得最近的邻居，如今因住得远，慢慢疏远了。

“现在政策松了，允许干私活，不抓投机倒把了，集市上的人多了，日子也活泛了。”张仙仙想起昨天赶集的热闹。

“我原来斜对门的张双战、刘莲花两口子，刘莲花会裁剪，现在不种地了，买了两台缝纫机，两口子带女儿一起做衣服，把承包地包给别人，一亩地二十块承包费。他们在街摆摊卖布、做衣裳，手工费五毛到两块不等，生意挺好。”田碧玉也说起邻居的变化，“王阿玲的儿子李小海和李建国一起打胡基，现在盖房的都找他俩，干得挺像样。”

“现在没了上工铃，有时心里反倒空落落的。”张仙仙笑了笑。

“是啊，啥都得自己操心。有人忙着做生意，有人盯着地里的活，也有人懒，地里草长老高，地都没种完。人跟人，慢慢就不一样了。”田碧玉说着，手里的活没停。

没多久，俩人拾满了猪草，各捡了半蛇皮袋玉米，结伴回家。田碧玉得赶紧给孩子做饭，上午的时光就这么悠悠过去了。李德厚也挑着草回来了，坐在门口抽旱烟，蓝烟在院里打着旋，往崖背上飘去。太阳暖暖地照着，驴安静地站在桩旁，他端起刚沏的浓茶，小口抿着——这就是他想要的日子：有事干，不慌张，妻儿在侧，岁月安稳。

此时，在新民中学教高一语文的李晓东，正站在讲台上。新民中学、北极中学和豳州市中学是当地仅有的三所高中，高家镇的高中部已撤销，学生们就近入学。太箱塬五个乡镇的学生多在新民中学，北极塬的在北极中学，其余的去豳州中学。

李晓东才比学生大五六岁，黑头发，脸上带着点青春痘，眼神亮得很，走路轻快又稳健。中山装配蓝裤子，透着股斯文气。

“今天我们学朱自清的《春》，这是篇很美的散文，大家先跟我读一遍，感受文字里的春天。”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领读，声音抑扬顿挫，“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他太喜欢这篇文章了，读着读着，仿佛把学生们拉进了朱自清笔下的春天：嫩草、繁花、暖风、细雨，还有放风筝的孩子、播种的农人。领读完，他讲起创作背景：“1933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任教，春天踏青时见了满眼春色，把对祖国大地的热爱写进了文字里。”

他接着解析：“文章从‘盼春’写起，依次描绘了春草、春花、春风、春雨，还有人们在春天里的活动。你们看，春草是‘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春花是‘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全用了拟人的手法；把春天比作‘刚落地的娃娃’‘小姑娘’‘健壮的青年’，多生动啊。”

他又讲起1933年的作者创作心境：“那时中国动荡不安，朱自清经历了不少波折，却仍向往生活的美好。他从南方回到北方教书，在平凡日子里感受着自然与生命，写下这篇《春》，既是写眼前的春天，也是盼着动荡里的生机与和平。”

学生们听得入神，仿佛真的走进了那片生机勃勃的春光里。

李晓北今年上了小学一年级，每天跟着哥哥李晓西上学。清晨鸡叫三遍，妈妈喊哥哥起床时，他也吵着要走，便跟着一起出门。高家中学在高家小学东边不到三百米，哥哥一路喊着同学，他就小不点似的跟着，直到哥哥和同学把他送进小学大门，才在门口等着小伙伴。

知青刘振华也动了心思。他本就不擅长务农，妻子贾媛媛想去长安市学裁剪——想着人人要穿衣，做衣裳能挣钱，或许能改改家里的光景。学好了就回高家镇摆摊，像张双战夫妇那样。贾媛媛手巧，在长安学了三个月就掌握了裁剪缝纫，回来就准备开张了。

孙村的人们正慢慢适应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日子一天天活泛起来。秋风似乎都轻快了，阳光也格外暖。日子由自己做主，有计划的人家总有干不完的活，没计划的或睡到日晒三竿，或家里乱糟糟。改变，总需要些时间来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