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美酒不可辜负

神雨

一

那酒，是盛在瓷瓮里的。粗瓷的瓮，带着泥土的朴讷，却封存了最浓烈的春意。她素手启封时，便有那一缕幽香，先于嗅觉，径直地、不由分说地，沁入你的魂魄里去了。那香，不是飘来的，倒像是从记忆的极深处，被一丝风唤醒的、沉埋了多年的旧梦。

酒液是澄澈的，漾着琥珀的光，却又比琥珀活泛，比流水沉静。她替你斟满那一盏，动作是徐缓的，像黄昏时一朵云移过山岫。你便觉得，那倾注的，不单是酒，竟是一段凝滞了的、温润的时光。举盏齐眉，目光须得穿过这澄黄的帷幕去望她。她的眉目便朦胧了，柔和了，像夜雨里隔着一扇糊了桑皮纸的窗，所望见的那一晕灯火的暖光。酒未沾唇，人已先醉了三分。

这醉，是清欢，是欲辨已忘言的妥帖。

二

酒意是渐渐地，一丝一丝漫上来的。初时如早春的溪水，潺潺地流过冻土的隙缝，你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舒展开了；继而便如涨潮的夜汐，无声无息，却将那理智的沙岸，一寸一寸地淹没下去。

于是，世界便改换了模样。案上的烛火，开出了一朵重瓣的金色花，光与影都在微颤的花瓣上跳舞。梁间的燕语，听来也成了缠绵的旧诗，平仄都融化在暖风里。而她的话音，愈发地清亮，像一颗颗圆润的珠子，落在玉盘里，那叮叮咚咚的声响，每一记都敲在你心坎最痒处。

你看着她，她也看着你。她的颊上飞起了霞，比黄昏时天边那最后一抹还要旖旎。她的眼，是两潭深不见底的酒，你望着，便不由自主地沉溺下去，再不愿醒来。这时节，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言语是轻浮的，唯有这无言的相看，才是抵死的缠绵。

这醉，是醇醪，是将醒着时所有锋利的棱角都温柔地包裹起来的、一场华美的梦。

三

然而，夜终究是要尽的。窗纸上的颜色，由沉黑转为鱼肚的灰白，像是梦褪了色。那彻夜的暖香，也终于敌不过晨风里带来的、一丝清冽的凉。

盛宴到了残时。烛泪堆垒如小山，已然冷透。席间的笑语音容，都淡了下去，像退潮后沙滩上零落的贝壳，空留着斑斓的形骸，那大海的喧哗却已远逝。她倚在案边，云鬓微松，星眸半掩，那慵懒的倦态里，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你晓得，这光景是留不住的，正如你留不住将尽的酒，与将尽的夜。

于是，你举起最后半盏残酒。那酒液在微明中，失了先前的光彩，显得格外的沉静，像一滴巨大的、不肯坠落的泪。

“再饮一杯么？”你问，声音里带着一夜欢歌后沙哑的温柔。

她不言，只浅浅地笑，接过那盏，指尖与你有一瞬的相触，是凉的。她一饮而尽，那姿态里，有决然的、告别的意味。

杯盏落回案上，一声清响，敲破了这最后的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