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告别》（散文）

持之以恒

那天的站台，被黄昏泡得极软。

我立在最远的那根柱子旁——那是整个月台离轨道最近又最安静的角落，铁轨从这里延伸出去，像被风揉皱的旧绸缎，先掠过低矮的信号塔，再钻进远处黛青的山坳里。夕阳正往西沉，余晖斜斜切过站牌，把“XX站”的漆字描成蜜色，又在那排老式长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将化未化的金箔。

他来了，脚步比往日慢许多。黑色风衣的下摆扫过地砖上的细尘，箱轮碾过缝隙的声响，一声一声，像在数我们剩下的时间。我望着他走近，忽然发现他的左眼尾有颗很小很小的痣，从前竟从未留意——原来最熟悉的模样里，总藏着未读完的细节。

“到了。”他站定在我面前，喉结轻轻滚动。我想说“再等等”，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只挤出一句“行李箱轮子该擦油了”。他低笑，指尖拂过我发间不知何时沾的柳絮：“等春天过了，就没人帮你摘这些了。”

最后一班车的广播突然响起，机械的女声穿透暮色：“前往南方的旅客请抓紧时间……”声音撞在玻璃顶棚上，又弹回人群里，惊起几只停在行李架上的麻雀。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还是温热的，像初春融雪时溪涧边的石头。我们谁都没松开，直到检票口的队伍开始蠕动，像一条被风吹乱的黑色绸带。

“我得走了。”他松开手，从大衣内袋掏出一个蓝布包，层层展开，是半块桂花糕——是我上周说“想吃巷口阿婆做的”，他却忘了带，此刻却郑重地捧来。“她说多做了，让我一定赶在发车前给你。”糕角还沾着点糖渍，像滴没擦净的泪。

我接过来，指尖碰到他腕间的表带——那是我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银链，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他低头替我拢了拢被风吹开的围巾，绒毛扫过下巴，痒痒的，像小时候母亲给我围的旧毛线。“最远面那根柱子，”他忽然说，“以后你来接我，就站这儿等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最远的那根柱子，正被夕阳染成琥珀色，柱身上爬满岁月剥落的绿漆，像一道浅浅的疤。

列车进站的汽笛响了，低沉而漫长，像一声呜咽。他转身走向检票口，风衣下摆扬起又落下，像一片不肯坠落的秋叶。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被人群淹没，直到那抹黑色终于消失在闸机后。

最后一节车厢驶上月台时，我终于走到那根柱子旁。透过车窗的玻璃，我看见他站在车厢连接处，正望着我这边。我们的目光隔着车窗、隔着暮色、隔着即将拉开的距离相撞，他的嘴唇动了动，我读懂了——他说“等我”。

可我知道，有些“等我”会变成永远的“未完待续”。

列车启动时，铁轨发出细密的震颤，像大地在轻轻叹息。我攥着那半块桂花糕，看他的身影随着车窗向后退去，先是一整个侧脸，然后是半张，然后是模糊的轮廓，最后只剩下站台尽头那盏昏黄的灯，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后来我常想，若时光能倒流，我一定要跑过去，再抱他一次，把没说出口的“别走”和“永远”都塞进他怀里。可那时我站在最远面的柱子下，看着列车拐过山坳，终于消失在黛青色的雾霭里——像一颗星子陨入夜空，再寻不见踪迹。

如今那根柱子还在，柱身上的绿漆剥落得更厉害了，却总有人问我：“为什么总爱站这儿等人？”我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轻声说：“因为这里，藏着我最珍贵的告别。”

　　《站台告别》（诗）

黄昏把站台泡成蜜糖，

我站在最远的柱旁——

铁轨像旧绸缎蜿蜒，

掠过信号塔，钻进山梁。

你走来，风衣扫过微尘，

箱轮轻响，数着剩余的光阴。

“到了。”你喉结滚动，

我却说“轮子该擦油了”，笨拙的关心。

广播刺破暮色：“请抓紧时间……”

麻雀惊飞，人群如墨色绸缎。

你握住我的手，掌心温热，

像初春溪边未化的石片。

你掏出蓝布包，半块桂花糕——

“她说多做了，赶在发车前。”

糖渍沾着糕角，像滴泪，

我接过来，指尖触到你腕间的表链。

“最远面这柱子，”你忽然说，

“以后你来，就站这儿等我。”

夕阳给柱身镀琥珀色，

剥落的绿漆，像浅浅的疤。

汽笛低鸣，如一声呜咽，

你转身，风衣下摆扬起又落。

我望着你被人群淹没，

直到黑色消失在闸机后的角落。

最后一节车厢驶来，

我跑到柱下，透过车窗看你。

目光穿过暮色与玻璃，

你嘴唇轻动：“等我。”我读得清晰。

可有些“等我”终成谜题，

列车启动，铁轨细密震颤如叹息。

我攥着半块桂花糕，

看你轮廓模糊，消失在山坳雾气。

后来有人问：“为何总站这儿？”

我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轻语：

“这里藏着最珍贵的告别——

我站最远面，等一个再未回的‘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