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之城:馆中旧事与两个小童眸

我从战场走来

<p class="ql-block">策划撰稿摄影制作:张智勇</p> <p class="ql-block">九年前,我总在晨露未晞时踏入龙泉竹垟的章溢纪念馆。那座静立于山路边的老屋,仿佛被时光轻轻托起,又似有某种无声的召唤,牵引我一次次归来。馆中曾住着一对姐妹,姐姐九岁,妹妹才三岁,每次我来,她们便蹦跳着捧出粗瓷杯,递上一杯清茶。茶汤澄澈,映着天光云影,她们的笑声如檐角风铃,清脆得不染尘埃。我常坐在天井的石凳上,看阳光斜切飞檐,在池水中碎成跳跃的金斑。她们笑着问:“叔叔你又来看啦?”我点头,她们便跑开,仿佛满屋的历史不过是嬉戏的背景,而我,只是她们童年里一个熟悉的过客。如今回想,那杯茶不只是解渴的清饮,更像一场无声的交接——童稚之手递来的,是一座城对访客最朴素的敬意,也是对未来的悄然托付。</p> <p class="ql-block">那张照片我一直珍藏。画面中我坐在木桌旁,两个小女孩站在我两侧,一个穿红外套,一个穿深色衣裳,像秋日里两片不同的叶子。她们站得自然,毫无拘谨,反倒像是在自家厅堂里招待一位常来的亲戚。屋内货架摆着老瓷器,角落一盆绿植悄然舒展,光从天井斜斜洒下,落在青砖地上,也落在她们的发梢。那一刻并非拍摄,而是生活本身——一种我无意闯入却深深铭记的日常。她们的笑容里没有表演,只有山乡孩子特有的坦荡与亲昵。这张照片,后来成了我记忆的锚点,提醒我:有些地方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不把“历史”挂在墙上,而是活在人声与脚步里。</p> <p class="ql-block">车行至竹垟乡章府会,秋雾未散,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纪念馆静立于青瓦粉墙之间,门前古樟垂荫,枝干虬曲,宛如一位默然守望的老者,守着六百年的光阴流转。馆名匾额上“章溢纪念馆”五字为朴拙隶书,木纹深浅如掌纹,似被岁月亲手摩挲过。推门而入,天井洒下疏朗天光,一池碧水倒映飞檐翘角,几尾红鲤游过,涟漪轻漾,恍惚间,历史的倒影也在水中轻轻晃动。这里没有喧嚣的声光电,只有静谧的光影与呼吸,仿佛时间在此放缓脚步,只为让人听得见往昔的低语。</p> <p class="ql-block">章溢的名字,曾被夹在地方志的某一页,像一片干枯的竹叶,静默无言。可在这座山乡的角落,他的气息却从未散去。不是靠碑文镌刻,也不是靠展板陈列,而是藏在那口老井的水汽里,藏在屋檐滴落的雨声中,藏在孩子们赤脚跑过青石板的回响里。我曾问过一位村中老人:“您记得章溢吗?”他抬头望了望纪念馆的屋脊,说:“那是我们这里走出去的读书人,当过官,却总惦着乡里。”语气平淡,却像山风拂过松林,带着一种无需多言的认同。</p> <p class="ql-block">这座馆,其实不大,几间厢房,几块展板,几件仿制的旧物。但它不靠规模说话,而是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安静,守住了一段被遗忘的脉络。章溢是元末明初的名臣,与刘基、宋濂并列,可他的名字在历史的喧嚣中渐渐模糊。而在这里,在竹垟,在这被群山环抱的小小院落里,他不是被供奉的符号,而是被日常生活的温度重新唤醒的记忆。每逢清明,村里老人会自发来扫院、换水、拂尘,动作轻缓,像在探望一位久居深居的长辈。</p> <p class="ql-block">我曾在一个雨后的午后,看见一位小女孩蹲在池边,伸手轻轻拨动水面,惊起一圈涟漪。她不是那九年前的妹妹,却有着相似的眉眼与神气。她回头问我:“叔叔,这鱼会不会梦见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我一时语塞。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记忆的延续,从不依赖宏大的叙事,而在于这样不经意的发问,在于一杯粗瓷茶的温度,在于一个孩子眼中的好奇与澄明。</p> <p class="ql-block">我又翻出了那张合影。两个小女孩依在我身旁,一个穿红,一个穿黑,笑容像刚摘下的山果,带着露水的清亮。九年过去,她们早已长大,或许已走出竹垟,在城市里读书、工作,过着与这老屋全然不同的生活。可我始终觉得,她们曾在这座馆里奔跑的那些清晨,早已把某种东西悄悄种进了这座城的根脉里。那不是展览能呈现的,也不是文字能完全记录的——而是一种气息,一种人与地方之间无需言说的牵连。</p> <p class="ql-block">有时候我在想,纪念馆真正的意义,或许不是保存过去,而是让过去有机会在当下重新生长。就像那两个孩子,她们并不知道章溢是谁,也不懂他的政绩与文章,可她们在这座屋里长大,在天井喝茶,在池边逗鱼,在展柜前蹦跳着数瓷瓶有几个耳朵——这些日常,本身就是对记忆最温柔的延续。她们不是讲解员,却是这座馆最真实的“主人”。</p> <p class="ql-block">馆中那间老屋,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散落着几本书、一方砚台、几支毛笔,像是有人刚刚起身离开。博古架上陈列着青瓷、陶壶、老茶罐,釉色温润,不张扬,却经得起细看。墙上一幅字,写着“守静致远”,墨迹沉稳,像是从岁月深处浮出的一声低语。这里不像博物馆,倒更像一位老学者的书房,安静地等待某个愿意坐下来读几页书的人。</p> <p class="ql-block">我常想,章溢当年归乡,是否也坐在这样的桌前?听雨打屋檐,看池鱼游动,想着天下苍生?这座馆没有声光电的炫技,却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一个人的精神,若真能留在一座城的记忆里,不靠颂扬,而靠一种生活的延续——比如一杯粗瓷杯里的茶,比如孩子蹲在池边时那一句天真的问话。</p> <p class="ql-block">屋里的柱子上挂着一个红色灭火器,旁边一盆绿植长势正好,藤蔓轻轻攀着木梁。几张老桌子摆在厅中,上面有翻开的书,也有游客留下的笔迹。阳光穿过天井,在石砖地上画出方格光影,像时间的刻度。这里的一切都旧,却不破败;安静,却不死寂。它不像被“保护”起来的历史,而是仍在呼吸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我坐在当年常坐的那张石凳上,仿佛还能听见 девочки 的笑声从屋角传来。她们问:“叔叔你又来看啦?”如今没人再这么问我了,可我知道,这句问候早已沉入这座院落的底色里,成了它无声的门铃。</p> <p class="ql-block">这间宽敞的老厅,木梁横陈,石地平整,长桌与椅凳摆放得恰到好处,像是随时准备接待一群谈天说地的故人。货架上瓷器错落,吊灯垂下柔和的光,整个空间古朴而温润。我站在这里,忽然觉得,所谓“记忆的容器”,未必需要宏大建筑。它可以是一间老屋,一池清水,一杯粗茶,甚至是一个孩子抬头时眼里的光。</p> <p class="ql-block">九年了,我一次次回来,不是为了看展板更新了没有,而是为了确认:那杯茶是否还在?那笑声是否还在?那句“你还记得吗”的轻问,是否仍在这屋檐下轻轻回荡。</p> <p class="ql-block">叩问一座馆,其实是在叩问一座城的灵魂。它不在高楼林立的市中心,不在车水马龙的广场上,而在山间一隅,藏在一段被脚步磨亮的石阶里,藏在一句“叔叔你又来看啦”的问候里。</p> <p class="ql-block">这座馆,是记忆的容器,也是时间的渡口——有人来,有人走,有人长大,有人老去,可总有人愿意停下,喝一杯粗瓷杯中的清茶,听一听檐角风铃与历史低语的合奏。</p> <p class="ql-block">九年过去了,那两个女孩早已长大,或许已离开竹垟,走向更远的城市。但我知道,她们曾用稚嫩的手递出的那杯茶,早已沉入这座城的记忆河床,成为无声的誓言:有些东西,不会随时间枯竭,只要还有人愿意走进这扇门,愿意抬头看一眼飞檐上的天光,愿意在石凳上静坐片刻——记忆,就仍在呼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