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妮】景德镇不土

陈燕妮

（一）酒店

如果不是我在花式浏览中突然晃过一眼“陶溪川酒店.凯悦甄选”的神情，我必定不会真的来到景德镇这个风头早过N年的N线小城。

谁让它只是时代光谱中早早退为背景的旧世。

我当时扫到的是陶溪川酒店的暖色大堂，那种一眼入魂的骇然，经久难忘。

我当然知道景德镇是以瓷器闻名的所在，本以为只是个被窑火与记忆共同烧老的手艺小城，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见如此气质。

（陶溪川酒店令人难忘的大堂。）

（陶溪川酒店的店招。）

高铁车停景德镇的时候虽然车上的人下来了不少，但城镇的力度从停站只有3分钟的立场看，感觉还是处于潮流外圈。

没想到后来去陶溪川大剧院一带走动，随机竟然见到龚琳娜、老狼和坂本龙一终章纪念的演出海报，始知对此地须刮目相看。

（陶溪川大剧院的演出海报。）

当地人无一例外把我直奔而去的酒店叫做“凯悦甄选”，活似这并不是系统内等级的界定。

酒店由英国设计师戴卫奇普菲尔德（David Chipperfield）建筑事务所柏林办公室操刀，委约业主是“景德镇陶文旅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标准国企。

（陶溪川酒店内部。）

（陶溪川酒店内部。）

酒店建筑群由四座独立建筑组成，分别为一家四星级酒店、一家五星级酒店和附属活动场地，其中的“五星级酒店”，就是我的这家所谓“凯悦甄选”了。

酒店大堂尺寸用度奢侈，尽头还又接合辽阔的室外园景，哪怕你有最好的目力也看不到尾端。

设计以窑火、煅烧乃至成品瓷为题，却没有工业主题的五大三粗或者忍辱负重。颜色用度也极讨巧，比照旧瓷厂温暖细碎的红砖结构，室内多采用砖色之红，让住客觉得与窑同在。

（陶溪川酒店的客房内部。）

（我窗外阳台上面对的陶溪川商业中心。）

站在房间的阳台，赫然看见迎面就是陶溪川路口最令人瞩目的商业中心，观其豪放狂欢的奇形怪状，让人深深觉得窑和火及可引申的那一大帮子概念，还是给了全镇设计太大灵感和宽限。

入夜，凯悦甄选四四方方的楼廓混进无处不在的灯火，整座建筑仿佛都被点燃得喧嚣通透。你站在楼前就像在凝视一窑新瓷熄火面世，静得能听见它们冷却中的崭新呼吸。

（“甄选”的英国设计师戴卫.奇普菲尔德。）

（夜色中的陶溪川酒店宛若一窑炉火。）

（二）陶溪川

“陶溪川”距离景德镇老城说远不远，开车过去十几分钟。其为位于景德镇东城的一个“国家级文化产业示范园区，集文化创意、艺术展览、商业服务和青年创业于一体，已成为景德镇的文化地标和重要旅游目的地”。

（原宇宙瓷厂和现陶溪川文创区大门。）

（原宇宙瓷厂中心和改造后的文创中心区。）

整个项目的前身为1958年成立的国营宇宙瓷厂，2013年启动改造，2016年10月开放一期，整个过程中竟连一个烟囱都没拆，并完整保留了数十栋老厂房、窑炉等工业遗存，获得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文化遗产保护创新奖。‌‌

如前所述，陶溪川的具体操盘手是景德镇的陶文旅集团，2012年，市政府筹划此项目时，集团还是“江西省陶瓷工业公司”，起步资金仅有借来的20万元人民币。

（原宇宙瓷厂石制厂门标志。）

伴随陶溪川的建设，陶文旅迅速成长为景德镇市国资系统的“长子”，发展至今已成为总资产924.76亿元人民币、旗下涵盖10家包括文旅产业、乡村振兴、投资金融、商业地产、教育等不同版块子公司的企业巨兽。

但我始终认为“陶溪川”这个取名并非上选，如此别扭的组合曾让我以为是在地地名，后来才知道是由景德镇陶文旅集团董事长刘子力提出并落实。所谓“陶”指代陶瓷，“溪川”寓意陶瓷文化如涓涓细流汇聚成川。

这就有点天马行空用力过度。

（被保留下来了的景德镇烧窑和地标。）

刘子力仪表不俗，1965年出生于景德镇，是从瓷厂基层干起的“在职大学”毕业生。其自2016年起担任景德镇陶文旅集团董事长并兼任党委书记，整个陶溪川修旧如旧的限定都出自他的要求。

参照举国各省以往毁城门、砸遗址，甚至还把大批古建“选址重造”的转型风格，刘某出面主持堪称景德镇全镇的万幸。

（演讲中的刘子力。）

（厂区内的刘子力。）

最让我惊讶的是在宇宙瓷厂旧址还能看到类似北京798工厂存在的包豪斯建筑，那类车间顶棚北向半扇进光的功能主义风格，不知怎样早早传到了江西。

据知老的“宇宙瓷厂”石制标志伙同煤烧圆窑包‌和‌隧道窑‌等，如今都被妥妥存于陶溪川的“景德镇陶瓷工业遗产博物馆”内，遗憾我去当时该馆因内部整修已关闭一个多月。

（陶溪川里面的包豪斯旧厂房。）

周末傍晚，文创园区夜市开始，连天接地的瓷器小摊带来极为湍急的人流，在“吸引眼球”都何其困难的当今，这里竟能吸引这么多“人体”，瞠目结舌。

夜市的火热连带着附近街区也全是展销汪洋，某个瞬间忽听耳边飘来一句，“到处到处都是瓷器我都觉得没法下手买了”。

真理。

（陶溪川熙熙攘攘的夜市。）

也是到了镇上才知道，有一个代指叫做“景漂”，说的是漂泊在景德镇的青年男女。过去10年景德镇新增人口13.6万，其中80%是年轻人，超过50%是来自省外的90后创业者。

相比北上广，这里起步成本极低，有个月租400多人民币的住单元或者车库即可成立“瓷器工作室”，日常靠摆摊变现维持生活。

（陶溪川文创炮制的衍生商品。）

‌看到那帮小青年在陶溪川道旁一边摆摊一边刷剧的悠哉，你会觉得倒也舒展。

如此神笔马良一般变废为宝的演变时时让我感叹，所有宏大辽阔的挥斥方遒当然始于一种境界，最终却来自一个个人。

（1960和1970年代的景德镇瓷器标志。）

（三）手作

本着景德镇以瓷为本的千秋盛名，来之前想象得到城市地方会着力“陶瓷”多做文章，可真到了瓷都城内，面对遍地开花的陶瓷手作工坊，还是有点意外。

景德镇的菜也好吃，黄豆鸡脚、油条麻薯乃至牛骨粉，虽则鸡零狗碎，却真别无分号。

（景德镇满街都是的陶瓷手作作坊。）

行走于景德镇街头，感叹这里真是因瓷而生的地方，每隔几个商铺就有手作陶瓷的工坊门脸，人们可以随意进入坐妥于陶艺转盘旁，使用店家提供的陶土进行制作。做好的成品由店家帮忙烧制，完成之后会邮寄去往全国各地。

对全镇而言，这是上天在以瓷的方式真心赏饭。

（陶艺制作上手很快，每位花费几十块人民币就可随心制作自己的瓷器碗盆。）

这些年来尤其是疫情之后，景德镇发展极快，最强景色早不再是城里商铺林立的漩涡中心，而是外围时髦新潮的陶溪川、三宝村等处。

尤其是周末的三宝，被网红拉动不知打哪儿来的少女们呼呼啦啦沿着村内街道在各个瓷景前排队打卡，汉服浓妆花式搔首弄姿沿路排开，制造了交通总堵的常态。

（景德镇也是青年女性打卡拍照的圣地。）

更不要说那些青年“景漂”的以瓷维生模式，践行起来随心应手。景德镇具备安家费便宜、瓷器活简易的双重特性，是沾点艺术梦想的青年人放眼全国最堪安身的大好去处。

几百块房租外加一个拉车就能带走的展示小桌及陶瓷作品，就是委身景德镇的他们安身立命的所有，夜市中那些摊主清澈干净的青春面庞，看了可真让人愉悦舒畅。

这里是他们青春过渡的最好驿站。

（标准的“景漂”夜市摆摊装备。）

（活在景德镇夜市中的的青年人们。）

1990年代，大名鼎鼎的景德镇瓷业完全衰落，国营10大瓷厂几乎全线倒闭。近些年来，文旅政策的引进在重新安顿城市生存，取代国营瓷厂的是以“体验”与“美学”包装的陶瓷想象。

由此，陶瓷的角色竟变得微妙暧昧，从“器物之用”转为“景观之观”，无声置换竟在日新月异中完成。

（景德镇街头青花瓷风格随处可见。）

（我从景德镇买到的纪念品。5块钱3把。）

景德镇借“文旅”之名复活，也在“文旅”之下异化。不再以出瓷为傲，转而以出场为荣。

这么说来，我到而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