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秋深独坐书斋，风轻云淡，纸砚俱备。临《常季繁墓志》一过，楷笔凝神，如对千载幽光。北魏旧铭，记齐郡王妃生平，字字静穆，恍见那位侍宰辽西的女子，自碑阴缓步而来。窗外银杏叶落，一片片叩打窗棂，像是从永嘉年间飘来的信笺。我燃一炉沉水，墨池微温，笔锋初试，便觉时光倒流，书斋不再是斗室，而成了北魏某座幽深庭院的偏殿。</p> <p class="ql-block">北魏书风，隶意将蜕，楷法初立，峻朗清刚。志文“魏故齐郡王氏墓誌铭”“妃諱季繁侍宰遼西獻王”，疏宕庄重，尽显贵族女子之风仪。我逐字临写，笔下仿佛有石质的回响。写到“侍宰遼西”四字时，手腕微滞，似被某种无形的重量牵住——那是乱世中一个女子以身份为锚，稳住家族飘摇命运的力量。她不曾执剑，却以静默立碑；未闻鼓角，却一生行于烽烟之间。</p> <p class="ql-block">碑石或刻或匾，红底金字，白文深褐，对比沉雄，气韵凛然。数方题“曾弥遼西公”“人永嘉之未避地遂居遂”，字有讹变，反见传刻之朴趣，亦见后人对这段渊源的珍重与延续。我以朱砂调墨，试摹其色，红底如暮云压城，白字则如星子垂野。临至“避地遂居”一句，忽觉笔意苍茫，竟似写尽千年迁徙的疲惫与坚持。这哪里是摹碑？分明是在替古人续命。</p> <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书罢凝神。一方墓志，不仅铭一女子之名，更载家族南渡北迁之命途。我以笔墨重光其文，如于时光长河中打捞沉影，拾起一段被尘封的深情。茶已凉透，炉香将尽，而心绪仍浮在辽西寒土之上。那支迁徙的家族，曾在中原温县有良田书塾，永嘉末年烽火起，举族北行，携礼乐如携骨肉。季繁生于边地，却读《诗》《礼》，嫁王侯，守门风——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文化的迁徙与重生。</p> <p class="ql-block">“魏故齐郡王妃常氏墓志铭”九字，棕褐为底，白文如霜，宛若古木生香。此石虽未亲见，临摹之际却如在目前——非仅碑刻之复，更似幽冥之召。提笔时，似闻北魏庭院风动，廊下佩玉轻响，那未曾谋面的王妃，悄然立于字隙之间。其名经岁月磨蚀，终被笔墨重新擦亮。我写“常氏”二字时，特意放缓笔速，仿佛怕惊扰了她沉睡的魂灵。可转念一想，或许正是这墨痕，才是她真正不朽的居所。</p> <p class="ql-block">红底如暮降，白字若星垂。楷书竖排，九字凛然，颜色亦在诉说：红是祭祀之肃，血脉之延；白是追思之净，文字之恒。我缓笔细书，每横如叩首，每捺似长叹。此非习字，实为仪式——以纸为坛，以墨为香，祭一位史册仅留片语的女子。写罢“牛五作嫔故龙”，搁笔静坐。这短短六字，藏着多少未述的婚典、宫闱与命运流转？她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史无详载，唯有碑石记得她曾存在。</p> <p class="ql-block">“妃諱季繁侍中太宰遼西獻王澄之”，十二字如列宫人，肃然而立。临写之际，“侍中太宰”四字尤觉千钧——此乃她身份之锚，命运之标。一女子之名得刻于石，并非因权势煊赫，而在乱世中持守静默之尊严。她如一灯不灭，照彻家族迁徙的寒夜。笔未落定，窗外落叶轻叩，恍若其衣袖拂过千年的回音。我抬头望月，已移至檐角，像一枚悬而未落的印。</p> <p class="ql-block">“曾孙辽西公之李女其先河内温人永嘉之末乃祖避地遂居邃西郡”，此行如迁徙之路，自中原温县，穿永嘉烽烟，终落脚辽西寒土。临写时笔沉如负千钧。此非仅地理之移，更是文化根脉之漂泊与重植。士族携书礼北上，于异乡立家庙、守门风。季繁之生，因而染上流亡贵族的悲怆底色。我写“河内温人”四字时，心头一热——那是我祖籍所在。千年前他们北去，千年后我在此提笔，是否也算一种归途？</p> <p class="ql-block">又见红底白字：“曾孫遼西公囘之李女其先河内溫”，字迹稍促，似刻工于方寸间竭力存忆。“囘”字异体，如时间留下的指纹。后人或不知其容，不详其事，却仍反复镌刻其出身。此非复制，乃情感叠加——每刻一次，便是在荒芜中重申一次：“我们从何处来。”我临此句时，特意用枯笔，墨色斑驳，如风蚀残碑。那一刻，我不是书者，而是传灯人，在暗夜中捧着一簇微火前行。</p> <p class="ql-block">“人永嘉之末乃祖避地遂居邃西郡”，独立成幅，如古老誓词。我以枯笔临之，墨色苍茫。永嘉之末，洛阳倾覆，衣冠南渡，而其族逆流北行，决绝如刃。携中原礼乐，于边地扎根，以婚姻、仕途、碑石，构筑新身份。今我执笔重述，亦是在参与这场跨越千年的文化坚守。写毕，我将此页悬于壁上，与前几幅并列。九页墨迹，如九重时空之门，门后站着一位女子，静静回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