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初染：独书北魏《高猛墓志》的第三天

隶书学友会

秋意正浓，十月的风拂过书房窗棂，我于静谧中开启一段与古意对话的旅程。这一天，没有远行，却仿佛穿越千年——这是我第三次提笔临写北魏《高猛墓志》的清晨。前两日的金墨尚在纸上未冷，心却已不再如初时那般忐忑。笔未落，意先至，昨夜梦中仍有碑文流转，那一笔一画的刚劲峻拔，如松如石，已悄然渗入我的呼吸节奏。今日再坐案前，不是重来，而是续写。

书房四壁依旧悬挂着几幅前两日写就的金书墨迹，黑底上字字如星，赫然映目。“王之子 赫大姬”“平鸿绪 甯伊何”，这些出自墓志的词句，今日再看，竟比昨日多了一分温度。昨日是仰望，今日似已能稍稍平视。赫大姬身为帝女，下嫁高猛，碑文颂其温敏恭顺，德馨内外，而我临写的不只是她的生平，更是那个时代对“德”与“礼”的执守。笔墨之间，仿佛听见了北魏的钟磬之声，遥远，却清晰。

“壮鸾门道降入称著，供沷洞直云温善能，佃若开柏台殿职官”——这一行字我今晨一气呵成。黑底铺展如夜，金墨如星轨划过天幕，字字端立，却暗藏流动之势。昨夜细读原碑，发现其布局如列阵，疏密有致，而笔意则如风穿林，看似规整，实则生机暗涌。我以金调墨，笔锋轻压重提，仿佛在复刻千年前匠人凿石的节奏。写罢远观，竟觉这黑与金不只是颜色，而是时间的两极——一为沉寂，一为不灭。

“平维月次申十去廿四皇丁大故八永有年魏卯火辅日平七”，这行纪年文字今日写来格外庄重。它不像抒情之句那般动人，却因真实而更有力量。每一字都像一块界碑，标记着一个生命终止的刻度。我写得极慢，每一横如履薄冰，每一竖如立碑石。窗外天光渐明，笔尖沙沙作响，像风掠过荒原上的碑林，低语着未尽的往事。忽然明白，临帖不是为了写得像，而是为了走得近——靠近那个时代的心跳。

“平鸿绪以，鲁伊何于”——这几个字我今晨反复推敲，不再急于落笔。昨夜细读原碑拓片，发现其横画虽承隶意，却已具楷势，起笔含蓄，收笔果决，如弓引而不发，蓄力千钧。我蘸金调墨，手腕微顿，一横写出，竟觉胸中块垒随之舒展。窗外天光渐明，室内唯余笔尖轻触黑底的沙沙声，像风掠过荒原上的碑林，低语着未尽的往事。

“德以亲比 华申吕誉”，写到这句时，晨光正好斜照进来，金墨在光线下微微闪烁，像被唤醒的星火。昨日本觉手腕沉重，今日却似有助力，笔锋流转间，竟生出几分从容。德行可亲，声誉远播——这不仅是对墓主的赞辞，也如一面镜，照见执笔之人的心境。我退后一步，凝视纸上字迹，忽觉那黑色底子不再只是纸，而像夜空，金文如星，缀于其上，冷光灼灼，照见我内心的敬与慕。

竖版书写最见功力，布局紧凑而不迫，笔力内敛而外张。今日我更专注于字间气脉的连贯，不求形似，但求神通。写罢一幅，悬于墙上，远观近察，仍有不足，但那不足已不再令我焦躁，反倒成了明日再来的理由。临帖如修行，一日之间写了五六遍，纸堆渐高，心却愈静。原来临帖不是复制，是一次次向古人躬身请教，是在笔墨中寻找那失落的风骨。

“赫大姬平 王之子德”，这句我拆开又重组，先楷后行，试图捕捉墓志中那种端严中藏灵动的节奏。赫大姬的名字反复出现，仿佛她并未远去，只是隐在字后，静静看着今人如何解读她的生平。我忽然明白，书写不只是技艺的磨练，更是与逝者的一场默谈——用笔墨作舟，渡一段尘封的时光。今日写来，竟觉她温婉的目光，似在纸上轻轻回望。

午后倦意稍歇，我换了支羊毫，转写行草。“人秀出岸奇峰”“韜有龍宗”，笔势陡然放开，如云出岫，似水流涧。北魏书法并非一味板正，其行草一路，雄健中见奇崛，正如那个胡汉交融的时代，粗粝却充满生命力。我写“生圣武归周妙”时，几乎能感受到碑工凿石的节奏，一凿一痕，皆是信仰。笔走龙蛇，心亦随之飞扬。

“生圣武厥似归周焉”，这八字我写得最久。圣武或指功业，或喻德行，归周则暗含礼乐正统之思。我不知高猛生前是否真如碑文所颂那般完美，但我知道，此刻我书写的，不只是文字，是一种理想人格的投影。金粉在灯下微闪，像未熄的香火，供奉着千年前的魂灵。今日写来，笔锋更稳，心也更定，仿佛与那墓主有了一瞬的神交。

“麟有龙格，誉男宗有”，写这两句时，窗外忽起微雨。雨声轻敲窗棂，笔下却愈发坚定。麟非实有，龙亦为象，但古人以之喻人，是相信精神可超凡入圣。我虽不敢望其项背，却愿以寸心追光。写罢抬头，雨已停，云隙间漏出一缕斜阳，正照在新墨未干的“誉”字上，金光跃动，如被唤醒的铭文。那一刻，我仿佛看见碑石在风中低语，而我，正以笔应和。

“人秀出高，岸奇峰外”，这句原出碑阴小字，我将其放大临写，竟觉气象万千。人立高峰，志在云外，这何尝不是书者之心？临帖两日，手酸眼疲，但每当笔锋顺势而出，便觉神思飞扬，仿佛与古人并肩而立，共执一管狼毫，同写天地正气。今日收笔时，窗外暮色四合，书房内金墨未干，余香缭绕，如一场未尽的对话。

“彼兰慕赫 兹翅楚懿”，兰草慕德，羽翼承懿，词句婉转，却仍不失北魏的骨力。我轻声念出，如同诵一段祭文。写到最后一个“懿”字，收笔凝重，久久未动。三日临池，所写不过数纸，所得却似千言。那些金墨交织的字，已不只是临摹的痕迹，而是我与那个时代之间，悄然架起的一座桥。桥那头是北魏的风骨，桥这头，是我渐渐苏醒的笔意与心光。

第三日临池将尽，未竟全功，然心已通古。这一纸墨痕，不仅是书写的延续，更是一场文化的归途。秋风依旧拂过窗棂，书房里墨香未散，我收拾笔砚，却知明日仍会再来。因为那碑中风骨，已悄然落于笔端，也种进了心里——如一颗种子，在静默中，正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