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娃

爽言快语

美篇号：77908390

昵称：爽言快语

图片：网络

在秦岭深处，有一条蜿蜒的土路，通向一个被山雾常年笼罩的小村庄。村口的老槐树下，总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眼神空茫的妇人。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褪了色的红布包裹，布角已磨出毛边，像是经年累月摩挲所致。她不时低头轻语，声音温柔得像哄着婴儿：“二娃，天凉了，娘给你加件衣裳。”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回应她的低语。

二娃，是这妇人的第二个儿子，小名唤作“二娃”，因家中排行老二，便这么叫开了。他生来一双黑亮的眼睛，如深秋夜空中最亮的星子，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那眼眸里藏着狡黠，也藏着光，像是能看穿人心，又像是能点亮整个村子的黄昏。

小时候的二娃，是村里出了名的“淘气包”。今日偷摘东家瓜田里刚熟的甜瓜，明日又攀上李家院墙，摇落一树青枣，笑声清脆如铃，在巷子里回荡。乡邻们每每摇头叹息：“这娃啊，聪明是真聪明，就是太野了！”可叹归叹，谁家晾在外头的馍馍不见了，第一反应不是骂，而是笑着念叨：“准是二娃顺走了，那小子鬼精得很。”

母亲却从不打他。每当别人告状上门，她只是轻轻拍着二娃的头，眼里有责备，更多是宠溺。“娃儿淘气，”她常说，“要是好好教，将来定能成大事。”这话起初没人当真，可随着二娃上学，竟渐渐显出几分预言般的准确。

学堂里的功课，对别的孩子是苦差，对他却是游戏。先生写满一黑板算术题，别人还在草纸上划拉，二娃已举手答完。语文课背诵古文，旁人磕磕巴巴，他却一字不差，声情并茂。老师每每惊叹：“这孩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夸奖多了，二娃便也信了——他真是天选之人，无需努力，也能高人一等。

于是，他越发懒散。课本摊在桌上，他却盯着窗外飞过的麻雀出神；作业堆成山，他随手抄几笔便交差。成绩却依旧名列前茅，仿佛命运偏爱他，连懈怠都成了特权。可谁也没想到，这份“天赋”的保质期，只到初中为止。

初中的课程如潮水般涌来，数学不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语文也不再是背诵几句诗文就能应付。知识的深度与广度，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二娃挡在了外面。他第一次感到吃力，第一次在考试后低头沉默。老师不再频频夸赞，取而代之的是皱眉和叹息：“二娃，你最近退步了。”

可他不愿承认自己不行。他仍以为，只要稍微用心，一切都会回来。可现实却一次次抽打他的骄傲。月考、期中、期末，排名一路下滑。同学们的目光从羡慕变成疑惑，再变成怜悯。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二娃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再也没有回头。

辍学那天，母亲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成绩单，雨水顺着屋檐滴在纸上，墨迹晕开，像泪痕。她没骂他，也没哭，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二娃，虽然说上学不是最好的出路，但绝对是最适合你的，如果不上学，以后的路会很难，娘不怕你不成才，就怕你丢了心气。”

可那时的二娃听不进去。他只想逃离这个让他颜面尽失的地方。几个月后，他背着一只旧帆布包，踏上了去天津的绿皮火车。车轮轰鸣，载着他驶向未知的北方。临行前，他回头望了一眼村庄，炊烟袅袅，母亲站在村口，身影瘦小如剪影。

天津的冬天比陕西关中更冷。二娃在建筑工地上扛水泥、搬钢筋，双手很快磨出了茧，脸上也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可他咬牙挺着，每月按时往家里寄钱。汇款单一张接一张，金额不多，却让全村人侧目。“二娃有出息了！”“看他妈多风光！”母亲每次收到汇款，都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底下，夜里摸着，嘴角含笑。

几年过去，二娃在城里站稳了脚跟。他在一家小餐馆做厨师，手艺日渐精湛，老板常夸他“脑子活，手也巧”。就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她——一个在隔壁服装店打工的天津本地姑娘，名叫小芸。她说话带着软糯的津味儿，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两人相识于一场暴雨，二娃收工时见她没带伞，便默默把雨衣递了过去。那一夜，雨声淅沥，两颗心却悄然靠近。

爱情来得热烈而真挚。他们租了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经营早餐。墙上贴着廉价的壁纸，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二娃用自己卓越的生意经，很快积攒了第一桶金，没过几年饭店已经很有规模。他开始规划未来：先在天津买一套房，把娘接到天津，让娘住上有暖气的城里房。他甚至偷偷画了图纸，梦见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吃饭，灯火通明。

可命运，从来不会提前预告风暴。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小芸和二娃在店里忙碌，小芸送一波客人，刚走到店门口，一个男人突然冲出来，满脸戾气，一把揪住小芸的衣领。二娃本能地上前阻拦，男人怒吼：“她是我的女人！你算什么东西！”原来，这是小芸的前男友，纠缠多年未果，今日酒后寻衅。

二娃护在小芸身前，声音冷静：“她现在是我的未婚妻，请你离开。”男人冷笑，从怀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寒光一闪。

“她是我的人，今天我就废了你！”

话音未落，刀刃已刺入二娃的腹部。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刚定制的西装。他踉跄后退，却仍死死挡在小芸面前。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可当他被抬上担架时，呼吸已微弱如游丝。最后一刻，他望着小芸流泪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别哭”，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二娃走了，走得猝不及防，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还没来得及照亮大地，便坠入永恒的黑暗。

！消息传回山村那天，正值深秋。枯叶纷飞，风卷着黄土扑打着门窗。二娃娘正在灶前熬药，听到邻居颤抖的声音：“婶子……二娃……没了……”她手一抖，药碗摔在地上，褐色的液体溅了一地，像极了血。

她没哭，也没喊，只是怔怔地站着，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良久，她缓缓蹲下，一片一片捡起碎瓷，动作机械而缓慢，像是在收拾儿子残破的人生。

几天后，她独自踏上前往天津的火车。从未出过远门的她，攥着一张手写的地址，像攥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当她走进那个狭小潮湿的殡仪馆，看到那只静静放在案头的骨灰盒时，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盒子很小，漆面斑驳，上面贴着一张打印的标签，写着“张二娃，男，23岁”。她不认识字，却死死盯着那三个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其刻进心里。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盒身，嘴里喃喃：“儿呀……是你吗？娘接你回家……”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盒子里不是灰烬，而是那年二娃刚出生，她细心包裹的襁褓，襁褓里的二娃正安静地睡着。她小心翼翼地将骨灰盒抱进怀里，用红布层层裹好，像当年包裹襁褓中的婴儿。从天津到陕西，千里迢迢，她不肯让任何人碰那盒子，哪怕列车颠簸，她也始终紧紧搂着，生怕惊醒了“熟睡”的二娃。

一路上，她对着空气说话，语气轻柔，如同哄孩子入睡：“二娃，咱快到家了，你看，你爱吃的柿子都红透了……娘给你蒸了馍馍，热乎着呢……”有时她笑出声，有时又突然落泪。邻座的人看着她，起初不解，后来竟也被那份执念感染，默默让座，悄悄递上热水。

回到村子那天，夕阳正斜照在老槐树上。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 肃穆地站在路边。二娃娘抱着红布包，一步步走过熟悉的巷子，脚步沉重却坚定。她没有进屋，而是径直走向院中的老梨树——那是二娃小时候最爱爬的树。她在树下挖了个坑，将骨灰盒轻轻放入，再一层层覆上黄土。

“二娃，咱们到家了，”她匍匐在地上，双手抚着新土，“以后，娘天天来陪你。”

自那以后，二娃娘变了。清醒时，她沉默寡言，整日坐在门槛上望着远方，眼神空洞如枯井；可一旦“疯癫”发作，她便又是那个会笑会说的母亲。她会给“二娃”留饭，会在下雨时喊他进屋，会在夜里轻轻哼起儿时的童谣。村里人起初议论纷纷，渐渐却习惯了她的异常，甚至有人真的相信——二娃从未走远。

一个夏夜，月光如水。村里的王婶起夜，忽见院门口坐着个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低头玩着手电筒，光影在他脸上跳跃。她吓了一跳，揉眼再看，人却不见了。第二天，她悄悄告诉旁人：“我昨晚看见二娃了，坐在他家门口。”村里的人都说看见过二娃，有的说在村口，有的说在给他娘收玉米，要不然那么大一片地，二娃娘一天就收完了，没有二娃帮忙说不过去。

还有人说，每逢清明，老梨树下总有淡淡的烟香，像是有人烧纸钱；风过时，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低声应答。更奇的是，那盆二娃娘种下的绿萝，竟年年春天抽出新芽，藤蔓顺着墙根蔓延，一直爬到屋檐下，像一条绿色的血脉，连接着生死两端。

最让人动容的是每年腊月三十。无论风雪多大，二娃娘都会在堂屋摆两张椅子，一张自己坐，一张空着。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一副夹满饭菜，另一副则始终干净整洁。她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二娃，今年收成不错，娘多给你夹点肉……你爸走前还念叨你，说你最有出息……”说着说着，眼泪便无声滑落，滴进汤碗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有人问她：“你真觉得二娃还在？”

她抬头，目光清澈而笃定：“他当然在。你们看不见，是因为心不够静。可我能听见他叫我‘娘’，能感觉到他靠在我肩上。他是怕我孤单，一直陪着我。”

岁月如河，静静流淌。老屋的墙皮剥落了，门槛也被磨平了，唯有那棵老梨树愈发苍劲，每到春天，便开满洁白的花，香气弥漫整个村庄。孩子们在树下嬉戏，老人在树荫下闲谈，仿佛一切苦难都被时光抚平。

可每当夜深人静，若你路过那户人家，或许会听见一声轻唤：“娘——”

风穿过窗棂，吹动门帘，红布包裹静静躺在柜上，像沉睡的婴孩。而在门槛的阴影里，仿佛真有一个青年的身影，微微侧首，望着屋内那盏昏黄的灯，嘴角含笑，一如当年。

二娃死了，可他又好像从未真正离去。他的魂魄融进了母亲的呢喃，藏在村口的风里，开在梨树的花间，落在每一封未寄出的家书上。

他是遗憾，是思念，是爱在时间尽头不肯熄灭的火光。他是所有被命运折翼的孩子，在人间留下的一道温柔伤痕。

而那位抱着红布包的母亲，终其一生，都在用疯癫守护清醒，用幻觉延续真实。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还相信二娃在， 二娃，就永远活在母亲的呢喃细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