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故事：骨偶

芙蓉婉儿

　　清光绪十七年，胶东半岛有渔村名“望潮湾”，村中多以渔猎为业，唯徐生舟子独好木工，尤擅刻制木偶，人称“徐木匠”。舟子性孤，居村东破庙，庙中除神像外，唯堆木屑与未竟的木偶，人皆避之，谓其“与木为友，近于痴魔”。然无人知，他指尖刻刀虽常对木，心中却藏着几分不轻易示人的温软——见邻人缺凳，便默默打制；遇孩童失玩具，便刻个小偶相赠，只是这份好，总裹在寡言的壳子里。

是年秋，台风连旬，海溢毁田，村中饿殍渐增。舟子亦断粮三日，枯坐庙中，见神案前供着一尊残破的土地公木像，木像手足已朽，唯躯干尚在。舟子叹曰：“神亦不能自救，况凡人乎？”遂取刀斧，欲将木像劈为柴薪，取暖度夜。

方下第一斧，忽闻庙外有妇人啜泣声。舟子停斧出视，见一女子立雨中，青衣沾泥，发间插着半支枯荷，形容憔悴，却眉目清丽。女子见舟子，屈膝便拜：“先生救我！”舟子问其故，女子曰：“妾名阿荷，自海阳来，夫婿为渔，遇台风溺亡，妾携夫骨归乡，途遇盗匪，劫尽盘缠，唯余夫骨在布囊中耳。今雨大难行，求先生容妾暂避庙中，待雨歇便去。”

舟子心善，更见她眸中满是对亡夫的执念，心下已生怜惜，遂引其入庙，取干柴生火。阿荷解下背上布囊，置于神案旁，对囊作揖，泪落不止。舟子见其哀戚，摸出怀中仅存的半块麦饼——那是他本想分两夜充饥的口粮，却毫不犹豫递了过去。阿荷谢过，小口食之，神色稍缓，谈及夫婿生前琐事时，眼中闪过的微光，让舟子暗自叹了口气：这般重情的女子，偏要困在回忆里。

夜渐深，雨势未减。舟子将神案旁最干爽的木板铺作床，又取了自己仅有的薄毯盖在床沿，让阿荷歇息，自己则坐于火堆旁，继续刻手中未竟的木偶——那木偶已具人形，唯缺双目。他本想刻个寻常的戏文角色，可刻着刻着，指尖竟不自觉往阿荷的眉眼轮廓靠，待反应过来时，木偶的侧脸已隐约有了几分她的影子。舟子慌忙停刀，将木偶翻扣在案上，耳尖竟有些发烫。

阿荷辗转难眠，忽问舟子：“先生刻木为偶，可曾刻过能‘活’的木偶？”舟子笑曰：“偶为木作，凭人操纵，何来活理？不过是匠人臆想罢了。”阿荷默然，良久方曰：“妾曾闻，若以至亲之骨为胎，辅以生人之血，刻成木偶，再以魂魄相寄，木偶便可如活人一般行走言语。先生信否？”

舟子闻言，手中刻刀险些落地，他知阿荷是悲伤过度生了痴念，忙劝曰：“夫人莫要胡思乱想，骨为阴物，魂为阳灵，强行相附，必遭天谴。你若有难处，待雨停后，我可帮你寻些盘缠，或送你至海阳边界，何苦走这险路？”他说这话时，心中竟藏着一丝隐秘的期盼——若能多送她一程，或许能让她慢慢放下执念，看清眼前的生路。可阿荷只是摇头，转向布囊的眼神愈发痴惘，舟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知如何再劝。

夜半，舟子昏昏欲睡，忽闻细微的“咔嗒”声，如干燥骨节在掌心搓磨，黏着些微细碎的粉末，顺着神案缝隙簌簌往下掉。他猛然睁眼，只见庙内火光不知何时暗得只剩一点豆大的红，阿荷正跪在布囊前，脊背弓得像株被暴雨压垮的枯荷，手中握着一把磨得发亮的小巧骨刀——那刀身泛着青白色的冷光，竟像是用一节指骨打磨而成。

她左手腕已被割破，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汩汩往外渗血，暗红的血珠滴在布囊上，竟不往下流，反倒像有生命般，顺着布纹纹路往囊口钻。布囊随之微微起伏，像是里头裹着活物在呼吸，囊身偶尔鼓起一块，又迅速瘪下去，露出骨骼特有的尖锐轮廓。“夫人何为！”舟子大惊起身，刚要迈步，却见阿荷缓缓回头，脸色白得像庙外的纸幡，嘴唇却泛着诡异的殷红，眼中没有半分痛楚，反倒燃着近乎疯狂的亮：“先生莫拦我！夫死无依，妾只求与他再相见，哪怕他是木骨之身！”

话音未落，她猛地扯开布囊绳结，一股混杂着海水腥气与腐朽土味的冷风瞬间扑出，竟将火堆吹得只剩火星。一堆白骨“哗啦啦”滚落在地，头骨上那道溺亡时撞出的裂痕格外扎眼，齿缝间还卡着几丝未腐烂的海草；指骨、腿骨零散摊着，有的骨头上还沾着黑褐色的血痂，像是刚从坟里刨出来一般。阿荷却毫不在意，伸手从案上翻出那尊被舟子扣着的木偶坯料——那隐约有她眉眼的木头，此刻竟成了她的“容器”。

她先拾起那截带着裂痕的头骨，用指尖蘸着自己的鲜血，在头骨内侧细细涂抹，动作虔诚得像在描摹经文，血珠渗进骨缝，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竟腾起一缕极淡的黑烟。接着，她将臂骨、腿骨一一拆开，用骨刀在木偶坯料上凿出细槽，再将白骨小心翼翼嵌进去，骨与木相接处，她便抹上混了血的木屑，那木屑遇血即融，竟像胶水般将白骨牢牢粘在木头上。

舟子欲上前阻止，却觉庙中阴风骤起，神像上的尘土簌簌落下，落在火堆里，火星“噼啪”炸响，映得阿荷的脸忽明忽暗。她手中的骨刀越挥越快，腕间的血顺着指缝淌在木偶上，染红了木屑，也染红了白骨，原本苍白的骨骼竟渐渐透出一层诡异的粉红，像是有血气在里头流转。更骇人的是，当她将最后一节指骨嵌进木偶手掌时，那截指骨竟轻轻动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似在抓握什么。

“夫君，再等等，妾这就接你回来……”阿荷喃喃低语，声音又轻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俯身将脸贴在木偶胸口，即便是隔着木屑与白骨，舟子也能看见她嘴角勾起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期待。突然，木偶的胸腔微微起伏了一下，像是吸了口气，紧接着，嵌在眼窝处的两颗乌木珠子竟缓缓转动起来，珠面映着火光，竟像是有瞳孔在里头收缩。

舟子骇极，后退时撞在神案上，案上烛台“当啷”落地，火光瞬间窜起，照亮了木偶的全貌：白骨为架，木屑混血为肤，头骨上的裂痕清晰可见，乌木珠子里映着阿荷的脸，也映着舟子惊恐的模样。“活了……真的活了！”阿荷喜极而泣，伸手将木偶抱在怀里，那木偶的手臂竟顺势搭在她肩上，动作僵硬，却带着几分诡异的亲昵。

舟子只觉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颤声喊：“夫人！这不是你夫君！是邪物借骨附形！快放下它！”可阿荷哪里听得进去，她抱着木偶起身，一步步往庙门走，木偶的脚落在地上，骨骼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极了棺木开合的动静。

就在此时，庙外忽然传来一声惊雷，震得屋顶瓦片簌簌掉落。木偶浑身一僵，乌木珠子里的光芒瞬间暗了下去，周身的木屑开始剥落，露出底下青白色的白骨，原本泛着粉红的骨骼，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漆黑。阿荷慌了，紧紧抱住木偶：“夫君，你怎么了？莫要离我而去！”

话音刚落，木偶头骨上的裂痕突然扩大，一股黑气从裂口里“嘶嘶”冒出，像毒蛇般缠向阿荷的脖颈。她瞬间僵住，眼中的光芒渐渐涣散，脸色比之前更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舟子见状，哪顾得上恐惧，他知道再晚一步，阿荷就要被黑气吞噬。他猛地抓起案上的刻刀，毫不犹豫割破自己的指尖，鲜血滴在火堆里，“腾”地一声，火光变得赤红，逼得黑气连连后退。

“夫人！醒一醒！”舟子大喊着冲向木偶，手中刻刀直劈向木偶的手臂。可刀锋落在白骨上，竟只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木偶纹丝不动，反而反手一掌拍向舟子胸口。他被拍得倒飞出去，口吐鲜血，落地时却看见阿荷被木偶拖拽着往庙外走，她的手腕被木偶的白骨手掌紧紧攥住，皮肤已被勒得发紫，可她眼中却渐渐恢复了清明，满是惊恐：“你不是我夫君！你是谁？”

木偶不答，只是拖着阿荷往外走，庙门被撞开，雨水灌了进来，浇在木偶身上，黑气遇雨更盛，竟凝聚成一张张模糊的人脸，在木偶周身盘旋。舟子忍着胸痛爬起来，他知道寻常刀具伤不了这邪物，唯有纯阳之血可破。他咬牙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向木偶的头骨，鲜血落在裂痕上，黑气瞬间发出刺耳的尖啸，像是被烈火灼烧般迅速消散。

木偶的动作戛然而止，乌木珠子“啪”地碎裂，头骨从脖颈上滚落，滚入路边的泥水中，其余骨骼也纷纷散落，如散架的木偶，再无动静。阿荷瘫坐在地上，看着散落的白骨，放声大哭：“夫君……妾终究是留不住你……”

舟子走上前，扶起浑身颤抖的阿荷，心中又痛又怜：她为了亡夫，不惜以血饲邪，却不知自己险些成了邪物的祭品。他轻声叹曰：“夫人，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你夫婿若泉下有知，也不愿见你这般作践自己。”他说着，悄悄将案上那尊被遗忘的、有她影子的木偶坯料揣入怀中——这木偶终究没刻完双目，就像他没说出口的关切，终究没能让她看见。

阿荷哭了许久，雨停后，她弯腰将散落的白骨一一拾起，重新装入布囊，对舟子深深一揖：“先生救命之恩，妾永世不忘。”舟子取来自己所有的干粮与攒下的碎银，递与阿荷：“前路漫漫，夫人保重。若遇难处，可回望潮湾寻我。”他说这话时，声音竟有些发颤，可阿荷只是再次拜谢，转身消失在晨光中，未曾回头。

舟子返回破庙，看着地上残留的黑血与木屑，还有那截滚落在泥水中的头骨，心中仍有余悸。他取出怀中的木偶，摩挲着那隐约的眉眼，良久将其放入木箱最底层。他望着渐渐熄灭的火堆喃喃曰：“痴念如魔，可焚人心。你困在过去，我却困在对你的怜惜里，谁又比谁更痴呢？”

此后，舟子仍居破庙，刻制木偶，却再也不刻人形，更不再刻女子的轮廓。有人问其故，他只笑而不答，唯有每至雨夜，他会取出那尊无目木偶，在火堆旁摩挲许久，听着庙外潮声，仿佛还能听见阿荷的啜泣，想起那个夜半时分，白骨动、邪物生的恐怖场景，也想起自己未曾说出口的苦心——他怜惜她对亡夫的痴情，却忘了自己也成了那个“不被留意的眼前人”。

岁余，闻海阳有女子守坟，坟前立偶，舟子闻之，手中刻刀顿了顿，木屑落在地上，如一声轻叹。又过三载，阿荷寄来麦饼与素笺，字里行间仍是对亡夫的念想，未提半句当年舟子的牵挂。舟子将荷枝插在庙前老槐树上，每逢荷开，见蜻蜓绕枝，他便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具白骨为架的木偶，心中泛起一阵涩意。

舟子活到七十有二，临终前将毕生木偶投入火堆，唯独留下那尊无目木偶与阿荷寄来的素笺。他躺在神案旁，手握木偶，似见青衣女子执荷而来，身后跟着模糊男子身影。他想对她说，当年案头的木偶本是为她而刻，想劝她看看眼前的温暖，可终究没能说出口。二人对他一揖，携手消失在潮声里，舟子含笑而逝，眼中似有泪光。

村人葬舟子于庙后，坟前种荷。每到夏日，风过荷间，似有木工凿木之声，混着潮声回荡。后来，小儿拾到一枚乌木珠子，映着青衣女子与素衣男子的身影——那男子手中，似握着一尊未刻完的木偶，眉眼依稀是女子的模样。珠子坠入泥中时，荷尖露珠映着潮起潮落，仿佛在说：这世间的痴，从来不止一种，有人痴念亡人，有人痴念眼前，可惜啊，总有人看不见身后的目光，也总有人藏不住心底的苦心，最后都化作时光里，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