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贼

资伊客

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故事 <p class="ql-block">题记:在物质相当匮乏的年代,生活相当清苦,每一样东西都非常金贵</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丁汤嫂是我的邻居。</p><p class="ql-block"> 天还刚蒙蒙亮,丁汤嫂便来打理菜园子,顺便摘点早餐菜。她刚到瓜架旁,冷不丁发现那瓜棚架上一个嫩嫩的、桔子大小的、青绿色的小南瓜,不翼而飞,只剩下那瓜梗残留在那儿,在晨风中荡着秋千!霎时间,伤心、愤懑齐刷刷地涌上她的心头:“砍脑壳死的,爆肚子死的,断阳寿死的,断子绝孙的,偷我的嫩南瓜的贼崽仔呀,你听着,吃了我的嫩南瓜,你要泻血、泻痢疾的呀……”</p><p class="ql-block"> 丁汤嫂在菜园子里,就这么愤愤地恨恨地骂着。一边骂,一边重重复复检点着菜园子,查看是否还有其它蔬果菜失踪。</p><p class="ql-block"> 一直折腾到接近晌午,丁汤嫂才从菜园子返回到家中。回到家中,她余恨未了,把菜篮子匆匆往走道地上一摔,(几个青椒被甩了出来,崩跳了几下后滚进尿坑里。)怒火冲天地蹭到厨房,操起砧板,拿起菜刀,一屁股坐在门坎上,用菜刀猛烈地斩着砧板,整个院落里,顿时便有了丁汤嫂一人演奏的交响曲:手起刀落的斩砧板的嘣嘣声,颇有节奏地骂声与狠命跺脚的脚板声。</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上边屋里的李嫂,上街买了一只“麻公”(注:麻公,方言青蛙,村坊邻居常指青蛙大小的一点猪肉),瞅见丁汤嫂如此撕心裂肺地骂贼太伤神,便来劝解她道:“嫂子,不就是一个嫩南瓜么?不必骂成这个样子,伤身体。”</p><p class="ql-block"> “反正不是偷了你家的,所以你不伤心。”丁汤嫂声音嘶嘶地,“咦,莫非是你偷了,骂了你来争眼的?”</p><p class="ql-block"> “丁汤嫂呀,我好心来劝你,你反倒怪起我来了?”李嫂嗔怪道。</p><p class="ql-block"> “不是你是谁?怎么这么多人,只有你来搭腔?你就是偷我嫩南瓜的贼!”丁汤嫂从门坎上起了一个羊牯跳,几步蹦到李嫂跟前,伸手揪住李嫂的衣领。</p><p class="ql-block"> 李嫂还没反应过来。等到丁汤嫂的另一只手一个巴掌朝她扇来时,她才不由自主地把头偏向一边,丁汤嫂没有打着李嫂,那巴掌却正好落在了木板墙上的一口竹钉上。那竹钉毫不示弱,竟将丁汤嫂的手掌撕开一条口子,一注殷红的鲜血,从那道口子喷涌而出。</p><p class="ql-block"> 这还了得!丁汤嫂见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丁汤嫂抬起喷血的手掌,直往李嫂身上的衣服涂去。李嫂也并非省油灯,见丁汤嫂来势汹汹,抡起拳头把丁汤嫂的血掌挡了回去。丁汤嫂见是钉子碰着铁,怒从心头起,一个猛扎子不顾一切地向李嫂扑了过去,用没受伤的手一把揪住了李嫂的头发,李嫂也二话不说,丢下手中的那只“麻公”,腾出手来,直截了当地拽住了丁汤嫂后脑勺的羊角辫……</p><p class="ql-block"> 好几个回合一来,两个女人便扭打成一团,分不出谁雌谁雄。</p><p class="ql-block"> 一条黄狗,闻到血腥味蹿了过来,用鼻子嗅了嗅地上乱糟糟的血渍,摇头晃脑准备离去:它不想舔食人血。突然,黄狗转向尿坑边的草丛,在那里磨蹭了一会,衔着那“麻公”,逃之夭夭了。</p><p class="ql-block"> 丁汤在山后边的田间劳作了一上午,肚子唱厌了空城计,开始造起反来。于是他只好收拾农具,回家弄点吃的东西来安抚肚子。</p><p class="ql-block"> 丁汤老远望见了自家的屋。可屋有些反常,没有升起袅袅炊烟,“莫非堂客不在家?”丁汤猜度,“那可不好,得自己回家生火做饭。”</p><p class="ql-block"> “不对呀,堂客今天应该在家。她要外出,一定会事先告诉我一声的呀。”丁汤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么?”</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儿,丁汤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往家的方向赶去。</p><p class="ql-block"> 进得槽门,丁汤便听到有人在自家屋里撕打的声音和两个女人粗重的喘气声,“失万年时的,你们怎么打起来了?”,当丁汤瞧见李嫂和自己的堂客扭打在一起时,如离了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两个女人见了丁汤,跟见了救星一般,一齐向丁汤求助。丁汤却不知怎样下场施计:一边是邻里乡亲的,李嫂平时里与人为善,与自己一家关系不错;一边是同床共枕的妻子,但妻子得理不饶人的脾气,自己心知肚明。</p><p class="ql-block"> 李嫂见丁汤愣在那里,便喊起冤屈来:“我见你堂客骂贼骂得太辛苦,好心劝她歇一歇,她倒好,狗咬起吕洞宾来,反诬陷我是贼,万恶贼难当。更可恨的是她动手打人,人没打着,自己的手挨着木板墙上的竹钉子,喷出血来。丁汤,你评评理,谁对谁错!”</p><p class="ql-block"> 丁汤嫂在李嫂说话时,欲插话争辩,却是声音嘶哑,已无法言语,但她的目光如愤怒的火炬,使丁汤不敢直视。</p><p class="ql-block"> 丁汤闻听李嫂之言,便开导她说:“我堂客是刀子嘴,豆腐心,豆腐心,李嫂子你就别见怪。”</p><p class="ql-block"> “说得轻巧,我看你与你堂客连裆共裤,沆瀣一气,你堂客恨不得一掌把我打死才解恨呢。”李嫂一边怒不可遏地说,一边用手狠命揪着丁汤嫂的头发,丁汤嫂此时已筋疲力尽,被李嫂将头发这么一扯,只有哀号的份。</p><p class="ql-block"> 丁汤见此情景,很是心疼,却不知所措。</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李嫂的丈夫李盛山,是个剃头师傅。在乡里,上午是没有剃头的,下午两三点之后,才有人陆陆续续地剃头。还有些人,相中日子剃头发,不管是否图个吉利。今晨一早,李嫂上街后,李盛山也出了门,到八、九里外的雷公山铁匠铺,找铁匠的磨石磨快一些剃头工具。这也许只是借口,找张铁匠聊东山的过往才是真目的,李盛山与张铁匠都在东山土生土长,而且两人都很怀旧。</p><p class="ql-block"> 李盛山在张铁匠家一直呆到晌午。张铁匠原本是要留李盛山用午膳的,但李盛山突然想起李嫂出门之前叮嘱他,这天是先父李公许松老大人诞辰,无论如何也得陪先父饮杯酒。李盛山摸了摸头发稀少的脑门,拔脚就往家里赶。</p><p class="ql-block"> 当李盛山赶到家里时,不见李嫂在家中,冷灶冷锅好冷清。心里想着一清早就提醒自己的事,堂客们怎么会忘了呢?想想就不对劲,李嫂向来记性好脾气也好好贤惠的,不会把老父的诞辰忘记掉。</p><p class="ql-block"> 李盛山在屋里屋外都寻了遍,没有李嫂的踪影,便准备去问一下下边屋里的丁汤嫂见没见到自己的堂客。当他走到丁汤嫂家的槽门口时,耳尖的他听到了他堂客的声音,偶尔还有丁汤的结结巴巴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李家嫂,李家嫂,回来的饭打呢。”李盛山大呼小叫着。</p><p class="ql-block"> “坏了,坏了,坏了。”丁汤急得直跺脚,“我一个大男人,解不了两个堂客们的钩。也好,或许李盛山可以。”</p><p class="ql-block"> 李盛山明明听见堂客声音却无人应答,再次喊了几声,边喊边冲了进来。</p><p class="ql-block"> 丁汤无奈地站在那里,两个女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扭在一起,全身上下皆涂满着血渍,看着就像两个血雾鬼。</p><p class="ql-block"> 李盛山气不打一处来,将丁汤猛地一推,大声数落道:“你看着她们两个打架,就不晓得劝开,你算什么鸟男人!”</p><p class="ql-block"> 李盛山这一推力道颇足,丁汤踉跄着撞在门框上,后腰硌得生疼,却也只能捂着腰杆嗫嚅:“我劝了……劝不住啊……” </p><p class="ql-block"> 见到李盛山,两个女人的缠斗还在继续。丁汤嫂头发散乱如枯草,沾着血的手指死死抠着李嫂的袖口,嘴里嗬嗬地喘着粗气,眼神却依旧像淬了毒的针;李嫂也没好到哪儿去,衣襟被扯得歪斜,半边脸颊泛着红肿,另一只手还在使劲掰丁汤嫂的手腕,两人脚下的地面沾着血污与泥土,乱得像被犁过的田。 </p><p class="ql-block"> “都给我住手!”李盛山一声怒喝,声如洪钟,震得树叶都要簌簌往下掉。他几步跨到两人中间,蒲扇大的手掌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地将她们分开——丁汤嫂瞥见李盛山铁青的脸,加上在骂贼与缠斗的过程中弄得自己筋疲力尽,早就有借坡下驴的想法;李嫂也松了劲,捂着被抓疼的胳膊,眼圈一红,委屈的话全涌到了嘴边:“盛山,我好心劝她,她倒说我是贼,还动手打我……你看我这衣服,还有脸……” </p><p class="ql-block"> 丁汤嫂喘够了气,也梗着脖子反驳:“谁让她多管闲事!不是她偷的,她急什么?我的嫩南瓜……”话没说完,声音又哑了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p><p class="ql-block"> 李盛山扫了眼两人满身的血污,他先是瞪了李嫂一眼:“多大点事值得动手?跟邻居吵成这样,传出去不怕人笑?”接着又转向丁汤嫂,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硬气:“丁汤嫂,一个嫩南瓜而已,就算被偷了,也犯不着咒人、打人。李嫂是什么人,乡里乡亲谁不清楚?她能偷你那点东西?” </p><p class="ql-block"> 丁汤嫂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李盛山不容置喙的眼神,再想想自己这一上午的折腾——骂到嗓子哑,手被钉子划出血,还跟人打了一架,最后落得满身狼狈,连早饭都没顾上吃,肚子竟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她脸上的怒气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窘迫,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p><p class="ql-block"> 丁汤这时也凑了过来,搓着手打圆场:“是是是,盛山哥说得对,都是误会,误会……要不,就在我家吃口饭?我让堂客弄两个菜,咱们喝点酒,这事就过去了。” </p><p class="ql-block"> “不了,今天是我先父的生日,我要备几个菜,陪先父一起饮饮酒。”李盛山摆了摆手道,“李家嫂,我们回家喽。”</p><p class="ql-block"> “那好吧,改日我们聚一聚,也算是我丁汤给你们陪不是吧。”</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丁汤送走李盛山两口子之时,屋外的日头已经偏西,金色的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落在地上那摊血污上,竟显得没那么刺眼了。黄狗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蹲在院门口,盯着厨房的方向,尾巴轻轻晃着——它似乎也忘了,早上衔走的那只“麻公”,早被它狼吞虎咽地下肚了。</p><p class="ql-block"> 丁汤嫂折腾了大半天,强打起精神来准备午餐,可是当她操起砧板时,猛然发现了砧板上深深的刀痕,拿刀一看,刀口卷成了锯齿状。“完了,完了,刀子、砧板子没得要手——全完了。”再一瞅自己的手掌,手摩的伤口满是血污。</p><p class="ql-block"> “我看你的嗓子也没得要手了。”</p><p class="ql-block"> 此时,丁汤嫂才下意识地清清喉咙,想说点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动,声音像只鸭公子在叫。</p><p class="ql-block"> “你到底为什么骂人?”丁汤满是疑惑地问道。</p><p class="ql-block"> “菜园子的一个茶碗大小的嫩南瓜,被一个没良心的贼偷走了。”丁汤嫂嘶鸭公一般,丁汤几乎是从她的嘴形变化,才猜度出她要表达的话的含义。</p><p class="ql-block"> “噢,那是自家的伢子,摘了去做了一架小水车呢。”</p><p class="ql-block"> “砍脑壳死的,你为么子不早说呢?”</p><p class="ql-block"> “我以为你晓得呢。”</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李盛山问及李嫂,上街买了些什么,李嫂想了半天,猛然拍了一下大腿,“失万年时的,我与丁汤嫂争执时,把那“麻公”弄丢了,要不,我们去找找。”</p><p class="ql-block"> “找什么找,你还嫌事不够多,再去拱一把火么?”李盛山宽慰道,“那麻公等于我们吃了嘛。”</p><p class="ql-block"> “可是,那是我特意上街买回来,准备为先父下酒的菜呢。”李嫂难为情地说道。</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是个心地善良、宽阔的人,我相信我的父亲不会见怪的,”</p><p class="ql-block"> “好,那我就简单准备几个菜,你陪父亲过生日,饮几杯酒。”</p><p class="ql-block"> “知我者,我堂客也。”李盛山笑着说,然后唱起小调,“得儿锵令儿锵,提起剃头箱,理完这一冲的郎,再剃那一冲的郎,光头剃得光光亮,平头剃得把形忘,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咚咚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下午放学了。伢子从学校回家,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手里拿着他那架自己做成的心爱的小水车。丁汤嫂一脸的埋怨,伢子笑嘻嘻地说道:“妈,昨天您还不是在夸我的小水车做得真好吗?您怎么忘啦?”</p><p class="ql-block"> 丁汤嫂用嘶哑的声音说:“我原以为你是摘的别人的瓜做成的,你这该死的,怎么去摘自己的瓜呢?”</p><p class="ql-block"> 伢子听吧,瞪大着眼睛,半天都愕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