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春芽》第二章:收玉米

蚂蚁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b style="font-size:20px;">第二章:收玉米</b></p><p class="ql-block"> 入了秋,白天依旧燥热,但早晚已带了明显的凉意。地里的玉米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原本青翠挺拔的秆子变得枯黄,怀里的棒子却愈发沉实,金灿灿的玉米粒从有些松开的苞衣顶端探出来,在秋阳下闪着诱人的光。</p><p class="ql-block"> 收玉米,是眼下头等要紧的事。这天,星星还没完全落下,张老四一家就出动了。露水很重,走过田埂,裤腿很快就被打湿了,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p><p class="ql-block"> “看仔细点!掰干净喽!一个棒子都是口粮!”张老四的声音在清晨的薄雾里显得格外严肃。他率先钻进玉米地,身影立刻被淹没在那片枯黄的“林子”里。只听见“咔嚓”、“咔嚓”清脆的断裂声,那是玉米棒子被掰离秸秆时发出的属于丰收的声音。王秀芹紧跟其后,腰间系着个旧麻袋,双手左右开弓,动作麻利得让人眼花缭乱。粗糙的玉米叶子像带着细齿的锯条,毫不留情地在他们脸上、胳膊上划拉,汗水混着灰尘淌过,留下一道道刺痒的红痕。</p><p class="ql-block"> 春芽和建军负责倒运。他们将爹娘掰了扔在脚下的玉米棒子捡起来,扔进粪箕子(荆条编的筐,使用时用肩膀抗)里。满了,建军就憋足一口气,晃晃悠悠地把它抗到地头,倒在指定空地上。春芽则用一个小一点的篮子,一趟趟地搬运。玉米棒子沉甸甸的,压得她纤细的腰身微微弯曲,每走一步都觉得吃力。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消失不见。十岁的建民也没闲着,他像个侦察兵,在已经被“扫荡”过的玉米行间仔细搜寻,栾那些被遗漏的、或是长得位置太隐蔽的“漏网之鱼”。每找到一个,就高兴地大喊一声,仿佛捡到了宝贝。</p><p class="ql-block"> 太阳升高,热度也上来了。地里的空气变得闷热,混杂着泥土、枯叶和玉米花粉的味道。蝉在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焦灼。</p><p class="ql-block"> 晌午,王秀芹回家匆匆做了饭提来。一家人就坐在堆起的玉米秆垛子阴影里吃饭。玉米饼子,老咸菜,一壶白开水。张老四吃得很快,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眼睛不时忧心地瞟向东南天际。那里,正有一堆暗沉沉的、仿佛吸饱了水的云团在缓慢地、却不容置疑地堆积起来。“看这云,没想好事。”他哑声说,把手里的饼子渣拍掉,“都麻利点!建军跟我掰,春芽跟你娘运,建民跟着拾。赶在雨前,能多掰一个是一个!”</p><p class="ql-block"> 旁边地里,张老五一家同样在争分夺秒。老五媳妇一边掰着棒子,一边还得照看在地头哭闹的小儿子,急得满头是汗,声音都带了哭腔:“哭!哭!就知道哭!等你爹把这堆棒子掰完!”老五闷着头,一言不发,只是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玉米秆在他手下发出近乎痛苦的断裂声。</p><p class="ql-block"> 下午,整个北张庄都笼罩在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氛围中。地里的人们几乎不再交谈,只有“咔嚓咔嚓”的掰棒子声、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那堆铅灰色的云,像一口巨大的锅盖,缓缓地压了下来,天色迅速暗沉,风也开始变得急促、冰凉,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叶,打在脸上生疼。</p><p class="ql-block"> “快!收家伙!把堆好的棒子盖起来!”张老四猛地直起腰,朝着家人嘶吼,声音被骤然刮大的风吹得有些变形。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豆大的雨点夹杂着冰凉的土腥气,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开始还能数得清,瞬间就变成了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雨水像瓢泼一样倒下来,冰冷刺骨,瞬间浇透了每个人的衣衫。</p><p class="ql-block"> “摁住!把塑料布摁住!”张老四一边吼着,一边和建军奋力将家中带来的那块旧塑料布盖在自家最大的玉米堆上。风雨太大,塑料布像一面挣扎的旗帜,随时要被掀翻。王秀芹和春芽也扑上来,用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塑料布的边角。建民吓得缩在母亲身后,小脸煞白。忙乱中,张老四透过密集的雨帘,瞥见旁边地头的混乱景象。老五家的塑料布太小,根本盖不住那堆得像小山似的玉米。老五和他媳妇正用整个身体扑在塑料布上,试图用自己的脊背挡住雨水,可风雨无情地从缝隙灌入,金黄的玉米棒子眼见着就要被淋透。他们的小儿子站在雨地里,浑身湿透,放声大哭,声音凄厉。</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张老四眼前仿佛不是和他吵翻了的弟弟,而是多年前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遇到打雷会吓得往他怀里钻的瘦小身影。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闷又疼。“春芽!建军!过来!”他几乎是咆哮着发出指令,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自己则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牛,猛地冲出,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泥泞不堪的田埂,冲向老五家的地头。他什么也没说,一把扯过自家那块大一些的塑料布,奋力甩开,与老五家那块小的拼接在一起,死死盖向那个岌岌可危的玉米堆。雨水疯狂地浇打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睛,用长满老茧的手死死按住塑料布的边缘,指甲因用力而泛白。</p><p class="ql-block"> 张老五愣住了,看着哥哥如同铁塔般出现在风雨中,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睁不开眼的侧脸,看着他因用力而绷紧的、湿透后紧紧贴在骨骼上的背心,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他猛地低下头,更加疯狂地用身体压住另一侧的塑料布,手臂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p><p class="ql-block"> 王秀芹和春芽、建军也紧随而至,默默地加入这场守护之战。两家人,八个身影,在天地之威面前,抛弃了所有嫌隙,用身体和意志共同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守护着那堆象征着生存与希望的、金黄色的果实。没有言语,只有风雨的咆哮、沉重的呼吸、以及塑料布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雨,来得暴烈,去得却也干脆。约莫半个时辰后,雨势渐歇,乌云散开,天边露出一角洗过的、明净的蓝天,甚至挂上了一弯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彩虹。劫后余生的玉米堆静静地立在泥泞的地头,覆盖着湿漉漉、沾满泥点的塑料布,像一个个疲惫的、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p><p class="ql-block"> 老五媳妇第一个支撑不住,瘫坐在泥水里,看着被成功守护住的玉米堆,又看看如同落汤鸡般、狼狈不堪却依旧挺直着脊梁的张老四,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带着浓重的鼻音,挤出一句话:“四哥……多……多谢了……”。张老四摆了摆手,连头都没回,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弯腰捡起掉在泥水里的筐子,对自家人哑声说:“收拾收拾,回吧。”</p><p class="ql-block"> 回去的路上,兄弟俩依旧是一前一后,依旧沉默。但张老四的脚步踏在泥水里,沉稳而坚定;张老五跟在后面,脚步却显得有些凌乱,目光复杂地落在哥哥那沾满泥浆的裤腿上。那堵横在两家之间的冰墙,虽未轰然倒塌,却已被这场秋日的骤雨,冲刷得根基松动,裂痕丛生。</p><p class="ql-block"> 晚上,王秀芹在灶间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又熬了滚烫的、辣味十足的姜汤。张老四坐在门槛上,换下了湿衣服,望着院子里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老槐树叶子,久久没有说话。春芽捧着温热的姜汤,看着爹沉默的背影,觉得那背影在油灯的微光里,似乎比往日更加厚重,也更加温暖了些。</p><p class="ql-block"> 这时,支书张家贵披着外套,裤腿也沾着泥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来。“老四,喝汤呢?”张家贵自己找了个板凳坐下,“今天这场雨,真他娘的邪门!好在粮食抢回来大半。哦,我来是通知个事,乡里来了通知……”</p><p class="ql-block"> 春芽的心,随着支书接下来的话,猛地提了起来,又像那颗终于顶开了坚硬土块、沐浴到雨水的嫩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向着阳光生长的渴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