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 | 《禅诗》十

南歌子

把自己的感悟写出来

就是与己为善

这个善大多数是精致过的恶

这句话像一把薄刃，划开了“自我书写”最暧昧的那层皮。

“把自己的感悟写出来，就是与己为善”——听起来像一句温柔的劝慰：让经验流动，让情绪被看见，于是内在不再淤积，自我得以喘息。

但紧接着的转折却像一记耳光：“这个善大多数是精致过的恶。”

原来，那看似慈悲的“自我表达”，可能只是一次经过滤镜的伪赦，一次对自我形象小心翼翼的修容。

我们提笔，并非为了真相，而是为了把“我”雕刻成更可亲、更可敬、更可控的模样；

把不堪、羞耻、暴力、嫉妒这些粗粝的石渣，悄悄扫进地毯下面。

于是，“善”成了最柔软的暴力：它让自我暂时免于自噬，却让那些未被命名的阴影在暗处继续发酵。

换句话说，书写首先是一种“自我—审美化”：把混沌的体验叙造成可消费的故事，把血肉模糊的情绪熬成一碗温热的“意义”鸡汤。

我们借语言的整形刀，把“我”削成更易于携带的形状，好让自己也能爱不释手。

那一刻，写作不再是“看见”，而是“遮罩”；不再是“消化”，而是“囤积”。

所谓“精致过的恶”，就是指这种经过修辞漂白的自私：它让自我免于崩溃，却也让他者（包括过去的那个自己）被无声地献祭。

但这句话的锋利之处还在于：它并不因此否定“写出来”这个动作。

它只是冷酷地提醒：任何一次单向度的“与己为善”，都可能同时是一次对真相的“与人为恶”。

真正的伦理难度在于：你能否让书写成为一次“二次伤害”的逆过程——不仅抚慰当下的自我，也敢于拆毁那座精心搭设的“我”的蜡像，让被裁剪掉的杂音重新长出骨头。

换句话说，让“善”不再是精致化的自我赦免，而是对自我最不耐心的审讯；让“恶”不再是需要被美颜的原始材料，而是被允许在文本里保持刺痛感的活体。

所以，与其把写作当成“与己为善”，不如把它当成“与己为敌”——一种持续性的、带着杀气的温柔：先允许自己说谎，再逼自己拆穿；

先让自己舒服，再让自己羞愧；

先给自己造一座纪念碑，再亲手埋炸药。

每一次回望，都带着“我也许正在精心犯罪”的警惕；

每一次落笔，都预留一条裂缝，让未来的自己能够逃出去。

如此，写作才不再是“精致过的恶”，而是一种“未完成的赎”——它永远延迟最终的赦令，却也永远保留继续变形、继续道歉、继续撕毁的可能。

于是，最诚实的“感悟”也许不是“我学到了什么”，而是“我又一次发现自己在撒谎，并决定把谎言留在纸上，不删”。

让那个尚未被修辞驯服的自己，在句读之间继续挣扎、继续咬人，也继续求生。

与己为善，终归只能在与己为敌的废墟里，偷偷长出一朵带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