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清晨八点,交接班的时间终于到了。林晓雪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到达了极限,像一根绷到了极致的弦,再稍一用力就会断裂。一夜的抢救、死亡、以及无休止的嘈杂与压力,几乎榨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然而,就在她收拾好东西,准备拖着疲惫身躯离开时,急诊通道又传来一阵喧哗,送来了一位新的病人——是熟悉的面孔,社区网格员王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王姐是被她丈夫用平板车推来的,服用过量抗抑郁药自杀未遂。他丈夫,一个原本敦厚沉默的中年男人,此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双目赤红,手里死死攥着那个空了的药瓶,对着闻讯赶来的医院行政人员嘶吼,声音沙哑破碎:“她每天给人送菜!送药!测温!跑上跑下!你们谁问过她一句怕不怕?!啊?!压力那么大,考核那么严,居民有时候还不理解,动不动就骂!她憋着,忍着,回来整夜整夜睡不着!打完第三针疫苗后,她就说浑身没劲,情绪越来越糟,你们当时说是正常反应!现在人不行了,你们满意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晓雪默默地走上前,没有参与任何争辩。她熟练地检查着王姐的瞳孔反射,调整着输液滴速。床头柜上,放着王姐的工作证,照片里的她,笑容灿烂阳光,充满干劲,背景是小区大门,挂着鲜红的横幅,上面是曾经激励了无数人的标语:“众志成城,共克时艰”。那照片上充满活力的笑容,与此刻病床上脸色灰白、毫无生气的脸,形成了残酷到令人心酸的对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出住院部大楼时,天光已经微亮。朝阳正艰难地从城市高楼狭窄的缝隙间升起,给冰冷的水泥森林镀上了一层稀薄而吝啬的金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街角的早餐摊准时支了起来,炸油条的香味混合着雨后清冷的空气,飘过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人间烟火气。摊前,等着买早餐的人们排着长队,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戴着口罩,沉默着,下意识地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仿佛这已经成为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女孩经过医院外墙的宣传栏,指着上面那幅虽然有些褪色、但依旧显眼的“抗疫英雄榜”,仰头问身边的母亲:“妈妈,这些英雄叔叔阿姨们,现在都在哪里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女孩的母亲愣了一下,目光有些闪烁,含糊地应了一句:“……都在他们自己的岗位上吧。”便匆匆拉着女孩离开了。女孩胸前,挂着一张蓝色的医院就诊卡,卡套上印着一行小字“血液科随访”。林晓雪的目光掠过,心里猛地一刺,她想起科室里私下流传的、关于某个同事年幼的孩子在完成全程疫苗接种半年后,确诊了急性白血病,家庭顷刻破碎,而求助无门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晓雪本想直接回家,但想到母亲昨天语音里提到的父亲咳嗽加剧,她拐进了医院附近一家常去的药店,想买些止咳药和备用的抗病毒药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药店里人不少,气氛透着一种诡异的焦灼。她径直走向摆放感冒抗病毒药的货架,心头随即一凉——原本堆满各种品牌奥司他韦、速福达(玛巴洛沙韦)的货架空空如也,连最常见的连花清瘟也只剩下几个被挤扁的空盒子,几张价格标签歪斜地挂着,像失败者的旌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麻烦问一下,还有奥司他韦或者速福达吗?”林晓雪拦住一个正推着空车补货的店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店员头也没抬,语气是听天由命的麻木:“早就没啦!别说这些特效药,现在连普通的板蓝根、小柴胡都断了货。早上刚开门,一群人涌进来,跟不要钱似的,一小时清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什么时候会补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知道。”店员终于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瞥了眼林晓雪的护士服,声音压低了些,“医生,不瞒你说,上游那边现在坐地起价,进价一天翻一个跟头,还说缺货。我们这小本经营,实在跟不上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晓雪的心沉了下去。她走到收银台附近,想看看是否有其他替代品,正听见一位老人和收银员的争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八十六?就这两盒感冒灵?”老人捏着钞票的手都在抖,“上周我买明明才三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爷子,进货价涨了,我们也没办法。现在是市场经济,随行就市。您到底要不要?后面这么多人都等着呢。”收银员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被现实磨砺出的冷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人看着手里那两盒如今堪称“金贵”的药,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长龙队伍里那些同样焦灼、麻木或不满的脸,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还是把那张攥得温热的百元钞递了过去。队伍里有人低声嘟囔:“贵点就贵点吧,总比得了病落下后遗症强,听说隔壁区好几个肺结节的,查出来就是……”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面的话被一阵咳嗽声淹没了。 林晓雪看着这一幕,口袋里的手机仿佛又烫了起来。那条关于五千八一支白蛋白的微信,与这八十六两盒的普通感冒灵、赵大爷那888元的“转运符”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场现实的荒诞的闹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空着手,心情比脚步更沉重地走出药店。路过一家大型生活超市,她想起家里的米和油也所剩无几,便抱着微弱的希望走了过去。然而,超市入口处人声鼎沸,景象比药店更为骇人。推着购物车的人们脸上没有日常采买的闲适,只有一种近乎争夺的急迫和恐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鲜区和粮油区如同遭遇了洗劫。放置大米、面粉的货架几乎全空,只剩下几袋被扯破封口、面粉淋漓一地的残骸,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蔬菜区更是惨不忍睹,连最普通的大白菜也一颗不剩,货架上只剩下零星的泥土和烂叶。几个工作人员声嘶力竭地喊着:“没了!今天都没了!补货时间不确定,明天请早!”但人群依旧拥挤着,不肯散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日子还怎么过?菜都没得吃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空空的购物车,望着空荡荡的货架,喃喃自语,脸上是全然的无助和茫然。老太太转过身,对旁边另一个同样茫然的老人说:“我闺女单位,好几个年轻人查出来肺结节,都说是……唉,那三针之后的事儿。这年头,能活着就不容易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晓雪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喧闹。沿着冷清的街道往回走,在一个往常颇为热闹、如今却行人寥落的街角,她看到了一个卖菜的老农。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只剩下寥寥几颗品相不佳、菜帮发黄的白菜,以及一小堆蔫了的叶菜。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妇女正在问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白菜怎么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块一颗。”老农的声音干涩,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对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块一颗?!你抢钱啊!”妇女的尖声引来了零星路人的侧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就这个价。”老农梗着脖子,像是给自己打气,“批都批不到了,路也不通,地里也收不上来……就这点,爱要不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晓雪停下脚步,看着那棵在萧瑟晨风中孤零零的白菜,它仿佛成了这个混乱时代的又一个注脚。妇女骂骂咧咧,言语间充满了对这离谱价格的控诉,但手上动作却不停,最终还是飞快地抽出一张十元纸币,几乎是抢过一颗白菜塞进自己的布袋里,仿佛慢了半步,这“奢侈品”就会被他人夺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农接过钱,脸上没有喜悦,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羞惭的麻木。林晓雪想起自己曾因父亲所需药品价格离谱而尝试投诉,电话那头礼貌而冰冷的回应言犹在耳:“女士,对于市场调节价商品,经营者有权根据成本和供求定价,我们无法强制干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市场经济,随行就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轻飘飘的八个字,此刻像巨石一样压在她心头。它成了所有乱象最“合理”的遮羞布,掩盖着恐慌下的囤积居奇,困境中的趁火打劫。这究竟是市场的规律,还是人性在无序中的沉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护士服,初秋的晨风带着渗入骨髓的凉意。她没有走向公交站,也没有走向地铁口,而是逆着渐渐增多、奔赴各自岗位的人流,低着头,走向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向更深的、尚未被阳光完全照亮的城市深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白大褂口袋里,那份她熬夜写就、反复修改删减了很多次、字迹几乎被汗水浸染得有些模糊的辞职信,被她的手心攥得滚烫,纸张边缘几乎要被揉烂。而与此同时,手机里,影像科同事刚刚发来的、她几乎不敢细看的父亲的最新CT报告截图显示——诊断意见一栏,清晰地写着:双肺多发毛玻璃影,较前次检查(两个月前),范围明确扩大。报告下方,同事附言了一句:“晓雪,伯父这个影像,和近期……唉,和很多人接种后报告异常的肺结节很像,需要密切随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路口那块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三年前那场隆重无比的抗疫表彰大会的录像资料。鲜花、绶带、勋章、闪光灯……簇拥着庄严肃穆的演讲台。当年带领她们在党旗和国旗前庄严宣誓、声音洪亮、目光坚定的护理部主任,那张曾经充满正气和权威的脸也出现在屏幕上,只是画面旁配着冰冷的、滚动播放的文字说明:因其利用职务之便,倒卖防疫物资,非法牟取巨额利益,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已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镜头扫过台下激动万分的观众席,林晓雪赫然看见了那个被记录下来的、稚嫩的、眼含热泪、用力鼓掌、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自己。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光环之下,阴影如此深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的她,更不会想到,那被视为希望和护身符的三针疫苗,会在日后与如此多的白血病、抑郁症、肺结节的病例一起,成为无数家庭难以言说、也无处言说的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雨,又开始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比昨夜更冷,像是冰凉的针尖,扎在皮肤上。雨水顺着路边广告牌上那四个硕大无比的、红色的“山河无恙”标语蜿蜒流淌而下,划出一道道曲折的水痕,像极了无数道无声流下的泪痕,冲刷着那句庄重的承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继续往前走,脚步因为疲惫而有些虚浮,方向却异常坚定。逆着光,也逆着人流,她的身影在清晨稀薄的、被雨水打湿的阳光中,在越来越密的雨丝里,显得格外单薄,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方的路,被朦胧的晨光和迷离的雨雾共同笼罩着,模糊不清,看不到尽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简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逆光而行》是作者根据亲历和身边发生的事写成的短篇小说。它通过护士林晓雪交班后的短暂历程,冷峻地撕开了后疫情时代的光鲜表象,呈现出一幅集体创伤下的社会情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说以细节白描:空荡的货架、飞涨的菜价、被揉烂的辞职信、CT报告上冰冷的“毛玻璃影”……这些沉默的物象承载了巨大的情感冲击,深刻揭示了精神崩塌、身体代价、市场失序与理想幻灭等多重困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逆光而行” 这一核心意象,既是主人公的动作,更是她与主流叙事决裂的象征,代表着一种清醒而痛苦的抉择。全文笔触克制,却于无声处听惊雷,忠实地为一段复杂的历史留下了文学的见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不仅是一篇小说,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我们共同记忆的残害人类的新冠病毒下的社会缩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