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语的美篇

空山新语

重阳敬老问多真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容颜改变是确定无疑的，没有人例外，但给人的感觉却多有不同。“揽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多愁善感的诗人每天面对镜中的自己会觉察到容颜的细微变化；“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喜欢在镜子里陶醉青春的妙龄女郎何由意识到老之将至？早晨起来洗漱，日复一日，面对镜中的自己，皱纹又深几许？挂在梳齿上的不光是白发也还有青丝，又有几人在意？

坐在办公室里的职员，正值工作之年，忙着忙着也突然冒出一句：我想退休了！忽然有一日，你真就退休了，一年或两年以后，邂逅了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握手，寒暄，互致问候。在见面的那一瞬间，你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这张曾经每天看到的脸突然苍老了。当然你嘴里还是会对他说，你还是那样啊！没怎么变，没怎么变咧！可是在另一个场合碰到熟悉的人，说起那位同事你禁不住会叹道：哎呀，他都老了耶！殊不知，你的那位同事，大概也会跟你一样的说你叹你的呢！天天面对的自己，天天面对的人，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的老着，浑而不觉；而曾经的熟人，久别重逢，那容颜的改变在相逢者的眼里就是断崖式的！

我今年重阳节参加学校退休老师的聚会，又一次加深了这种感受。我是搭乘公交车去的，下车的时候看见前面的两位女教师，虽然从她们的背影我就能认出她们，但还是明显地觉得那熟悉的背影更弯曲了，那略黄的短发变得全白且稀疏了。我有两年没有参加这样一年一度的聚会了，看到别的老师这样的变化，我担心我的变化在别的老师的眼里不知有多大呢！

那天的阳光很美，用金色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闪耀着铺展在校园的操场上。工会的几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径直迎到校门口来，见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张老师，您好啊！您还是那样，还这样年轻，没怎么变没怎么变！她们这么说，我就这么听。心里虽然明白，还是美滋滋。老师们站在太阳底下，有说有笑。银发稀疏映金辉；面比童颜意盎然。发完了礼品，照了相，觉得累了，受年轻的同事之邀，到办公室落座。一见面，还是免不了拿容颜体态说话。

“赵老师你肚子又长大了。吃啥好东西呢？”

“张老师你怎么越来越瘦了？瘦了好，瘦了好，千金难买老来瘦！”

“肖老师你怎么还这样啊？一点不显老！”

“老？你说的？哪儿见老？还年轻了！”

“好！——好好！——好好好！都没怎么老！”

有的捧，有的杀。一半真，一半假。

在我曾经的办公室里，我坐在那张放在我曾经的办公桌旁的木制的沙发上，竟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又老又瘦的猴子，面对着一群兴趣实足的游客，任由他们欣赏品鉴。我嗯嗯的回应着，我尴尬的笑着。我担心他们会说出更真实的感受来。

果然，哈哈哈的一阵笑语过后，那个站在我旁边的比较年轻的老师终于说出了那最真实也最生猛的话。因为几年没见，乍一见都记不清他姓啥了。只仿佛记得他那张熟悉的脸上俨然是没有帽子的，现在却硬生生地在变得有些浑浊促狭的眼帘上罩了一弯乳白色的帽檐子。脸上的皮肤仍然保持着白皙光滑，只可惜因为留不住胶原蛋白减了弹性和红润。他一袭白色打扮，上身是紧身的T恤，下身是瘦腿的长裤。周围的同事都夸他年轻，他笑嘻嘻的合不拢嘴了，自我感觉膨胀到不知收住。他得意于自己的年轻，就禁不住要找一个不年轻的做陪衬。他的目光仿佛一束灼然透亮的光柱，扫向我的头顶，又探测到我的脸，然后直统统地说道：

“哎呀！张老师是越来越老了！头发掉得差不多了，脸上的皱纹啦，老年斑啦，这，这这，这……唉~~~”

终于有人说实话了。我仰着头，望着他那张兴奋的得意洋洋的脸，因为离上次看到的时间久了，一时间搜寻不到这张脸姓甚名谁；我本来就嘴笨舌拙，此时更加无言以对，禁不住心里泛起一缕酸楚，半缕愧疚，四分之一缕无奈。而他正当兴高采烈，全然不觉失意者的落魄，硬是挡不住自嗨的节奏，满脸喜色地问道：

“呃，呃呃，——你们是不是真的觉得我没怎么变呐？你们莫骗我咧！”

“你是真没变！真没怎么变！”我发自内心，心服口服地说道。

“你没变！没怎么变！”周围的人异口同声，斩钉截铁。

听了周围人的回答，他高兴地离去了。他心里一定美滋滋。他得到了快乐。快乐会使人的身体分泌出一种叫多巴胺的物质，这种物质有益于人保持年轻。所以，遇到很久不见面的人，大可不必太认真。多说点好听的话，不定是真的，也足见善良和长厚，也许能帮他增加几分乐观与自信，让他的身体多分泌一些多巴胺。不花一分钱，不费半点力，何乐而不为呢？说话的时候为对方想想，这是一种高贵的品质。当然，也许他终究会明白你说的并非真实，但他还是会理解你的善意，从中收获到温暖和慰藉。

不过，最硬核的内心也不必惧怕真实的直白。人应该以足够的力量直面容颜的老去。“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意绪，比“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叹惋更具情绪价值。“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豪迈与激情不单取决于年龄更取决于你的心态。“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巅？”头顶落满秋霜也要菊花插满，青春不再却尚存干云豪气，这样的老翁哪有功夫纠结容颜的变还是没变？他们足够称得上是可爱又可敬的人！

当然，要是自我感觉良好，硬生生的压根儿就以为容颜衰老只属于别人而与自己无缘，那也是自己的福气，不妨继续浑然不觉的沉浸在年轻的感觉里好了。等到衰老和残年突然造访，无奈和悲伤的来临也会相对延迟，也不是坏事。

不过，另外一种对待容颜衰老的人也称得上是别具风范。他们对于容颜的衰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性自然，悦纳自然赋予的生命变化，只是一心一意享受当下。生命本为上天所赋予，当然也必为上天所收回。陶渊明有云:“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这样的态度似乎也就更接近于老庄了。

于是留诗一首，戏曰:

银发金秋来相聚，重阳敬老问多真。

宽怀笑语存温度，刺耳直言莫惊心。

能饭廉颇示可用，临溪五柳还能文。

韶华易逝莫相顾，未晚桑榆宜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