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水拐弯的地方,文/长亭微雨

长亭微雨

<p class="ql-block">每个人的心底,大概都藏着一点故乡的印记……</p><p class="ql-block">秋风散了,花落尽了,叶掉光了,又有一点想家了……</p> <p class="ql-block">  船是半夜里到的。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子底下那咿咿呀呀的摇橹声停了,四周陡然静下来,静得叫人心里发空。撑开乌篷一角,望出去,水是墨黑墨黑的,看不出流动,只沉沉地托着这小小的船。远处,山峦的影子在夜里蟠伏着,像些沉睡的巨兽,背脊起伏的曲线,是顶沉默的。风从山坳里吹过来,带着湿漉漉的、草木腐烂又新生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这气味,我认得。它一下子便钻到我的骨缝里去了——这是我的酉水,这是我的湘西,我到底是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天亮了,水才显出它的颜色来。不是北地江河那种浑黄,也不是江南溪流那种清浅的碧。这酉水是绿的,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墨色的绿。像是将满山的青苔都煮化了,又像是积了千百年的辰州竹的魂魄,都溶在这水里了。水是活的,却又看不出怎样地流,只在崖壁下打着旋儿,漾开一圈一圈的螺纹,那螺纹里,便映着天上的云,和两岸直劈下来的、长满了蕨类植物的岩壁。太阳升得高了些,光却是软软的,照不透这深厚的绿,只在水面上铺了一层碎金子,一晃,一晃,迷离得紧。船家是个寡言的老信,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用辰河里的篙子刻出来的。他指着岸边一处回水湾,说:</p><p class="ql-block"> “那就是‘拐弯潭’了。”</p><p class="ql-block"> 这名字,我是记得的。小时候听寨子里的老人说,酉水在这里性子拐了个弯,水势缓了,底下却藏着看不见的暗流。那些个认不得归路的魂灵儿,顺着水飘下来,到了这潭里,便打着转,再也出不去了。于是年年端午,总有人到这岸边来烧纸,撒些糯米,给那些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我望着那墨绿得有些发黑的潭水,水面上静静的,连个水花也不见。谁知道那下面,纠缠着多少无言的悲哀呢。这想法,让这明媚的晨光,也陡然带上了一丝阴凉。</p><p class="ql-block"> 船靠了岸,脚下是那种赭红色的砂石地,软软的,踩上去没有什么声响。我沿着那条被脚板磨得光润的石板路,往寨子里走。路两旁的吊脚楼,大多还是老样子,黑漆漆的木板壁,鱼鳞似的瓦,翘起的飞檐像水鸟的翅膀,执拗地要往青天里飞。只是,许多楼子都空了。有的窗户破了,像个盲了的眼,呆呆地瞪着路人;有的门板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锁住了里头一屋子的陈年旧事。墙角边,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野草长得疯,绿得有些跋扈。</p><p class="ql-block"> 走到寨子中心,那棵老黄桷树竟还在。枝叶还是那样蓊蓊郁郁的,撑开好大一片荫凉。只是树底下空落落的。我记得从前,这里总是寨子里最热闹的地方。夏天,女人们聚在这里做针线,哧哧地纳着鞋底,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家长里短;孩子们绕着粗大的树干追逐嬉闹,那笑声,脆生生的,仿佛能将树叶上的阳光都震下来。卖米豆腐的担子,也总是歇在这里,那热腾腾的、带着碱水气味的香,能飘出好远好远。如今,这些都听不见,也闻不到了。只有树身子本身,又粗大了一圈,树皮皴裂得更深了,像老人手背上的筋络。</p><p class="ql-block"> 一个老婆婆,穿着家织的蓝布衣裳,坐在树下不远处的门槛上,怀里抱着个竹编的烘笼,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只在发呆。她的脸,干瘦得只剩下一张松软的皮,包裹着骨头的轮廓。阳光照着她银白的头发,亮得有些刺眼。我走过去,想问问她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张了口,却发觉不知该用什么话来问。她抬起浑浊的眼,望了望我,那眼神是空的,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大约也并不真的想认出我来。我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打搅了她安静的、等待终结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这寨子是老了,像我一般,骨子里透着一种疲乏。年轻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想,他们大约是顺着这酉水,到下游那座灯火通明的、名叫“都市”的地方去了罢。那里有高高的楼,有跑得飞快的铁车子,有能映出人脸的玻璃窗。他们将这黑沉沉的木楼,这滑腻腻的石板路,这浓得化不开的绿,都抛在身后了。只留下这些走不动的老人,和这些沉默的、日渐倾颓的空屋,守着这条同样沉默的河。</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想起翠翠来。她不是沈先生书里那个在渡口等着情郎的翠翠,是我们寨子里实实在在的翠翠。她家就住在河边高处的坡上,推开窗,便能看见一整条酉水。她的笑声是顶好的,像正月里迎春的炮仗,又急又响,能惊起河边竹林里的斑鸠。她爱唱山歌,嗓子亮汪汪的,唱那些“郎在山上打一望”的曲子,唱得小伙子们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后来,她嫁了人,嫁到山那边一个听说产茶叶的镇子去了。走的那天,也是坐的船,船开了,她还站在船尾使劲地挥手,直到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融进那水光山色里,再也寻不见。</p><p class="ql-block"> 如今,那坡上的木楼也空了。不知道她在那产茶叶的镇子里,夜里会不会做梦?梦里,有没有这条墨绿墨绿的酉水,有没有这老黄桷树的荫凉,有没有她当年那亮汪汪的、像炮仗一样的笑声?那些笑声,怕是也沉到这拐弯潭的水底下了。</p><p class="ql-block"> 夜色漫上来的时候,我又走到了河边。对岸的山,成了剪纸一样的黑影子,贴在微亮的天空上。河面上起了薄薄的雾,白蒙蒙的,将那水和岸都模糊了。远远的,竟有一点灯火,在雾里移动,是晚归的渔船么?那一点光,黄黄的,弱弱的,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里,一闪,一闪,像一句说不出口的盼望,又像一个找不到答案的疑问。</p><p class="ql-block"> 风从水面上吹过来,凉飕飕的,钻进人的衣裳里。我仿佛又听见了那苍凉的山歌调子,不知是从哪座山里飘来的,还是从我记忆深处自己浮上来的。那调子里没有词,只是“喔——嗬嗬——喔——”地拉着,悠长,沙哑,带着一种泥土与汗水糅合在一起的苦涩。这调子,和北方草原上那些牧歌是不同的,它没有那么辽阔;和江南水乡的船歌也是不同的,它没有那么柔媚。它是被这重重的山、这弯弯的水挤压出来的,是从筋骨的酸痛里,从日子的艰难里,生长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我站了许久,直到那一点渔火也看不见了,直到那歌声(或许本就没有歌声)也消散了。四下沉寂,只有那墨绿的酉水,还在不知疲倦地,向着那拐弯的地方,静静地流。它带走了翠翠的笑声,带走了老黄桷树下的热闹,带走了我的童年,或许,终有一天,它也将带走这寨子最后一点呼吸。</p><p class="ql-block"> 我这次回来,原是想寻找些什么的。可到了此刻,我才恍惚觉得,我寻到的,只是一种庞大而无声的逝去。这逝去,就藏在拐弯潭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藏在老婆婆那空洞的眼神里,藏在每一座空楼被风雨剥蚀的木板壁中。它沉甸甸的,比这酉水还要沉。</p><p class="ql-block"> 明天,我也要坐船离开了。这酉水,这寨子,这所有沉睡着的和正在消逝的,都将再次被我抛在身后。只是不知道,我这被异乡的风吹得干瘪了的魂灵儿,还能不能,再梦回这拐弯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姓名:张恩泽 男 湖南湘西人 大学本科在读,中国散文网会员 ,自由文学创作者,自16岁开始学习文学创作,前期主要集中于古诗词,现代诗,近年来开始逐渐转向于散文小说领域,美篇平台人气作家,曾获“华耀文学奖全国诗词大赛优秀奖”“第四届三亚杯当代华语文学大赛金奖”“河南农业大学黄河杯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灰鸽子杯征文大赛优秀作品奖”“邵阳学院诗雅杯征文大赛二等奖”等各种中大型文学奖项,文学作品曾发表于江苏省一级刊物《三角洲杂志》《湘西团结报》《中国散文网》《美篇文学创作平台》等多家媒体报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