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井文光

慧一文

<p class="ql-block">这念头一生,双脚便不听使唤,七拐八弯的,竟将我引到了新王村的一处旧地。眼前是一口井,井圈由整块青石凿成,内壁被井绳磨出了无数道深凹的痕,光滑得像老玉。井水幽深,探身望去,只看见自己一个恍惚的影,还有背后一小片天。古井斜对面,立着一座老旧的祠堂,门楣上“三槐堂”三字的金漆早已斑驳,只余木胎的沉黯。这便是了!县志里白纸黑字记着的,清初王姓人所创的“丹山别馆”,应在这丹山左近,这三槐堂前。而那“别馆”的旧址,想来就在我此刻立足的这片土坡之上。只是,馆舍早已荡然,连一块标榜历史的石碑也无,唯有这口井,默然如初,成了唯一的、活着的见证。</p><p class="ql-block">我倚着冰凉的井圈,神思便有些飘忽起来。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青衫的士子,正于井中汲水,水波荡开,搅碎了一池清梦。那该是乾隆十八年的王洪惠吧?他于此地考取了拔贡,却不出仕,仍旧守着这方别馆,开帐授徒。那时的晨昏,该是怎样一派光景?风声、雨声,还有从井壁传来的落水声,想必都淹没在琅琅的书声里了。王氏一族,于此地真是倾注了心血。王洪惠不仅教书,还著书,一部《丹山分馆集》,一部《王氏考》,虽未能得见,但其名既录于县志《艺文考》,想来也是沾溉一方的著述了。那时的“丹山别馆”,该是何等名噪一时,引得王绍修、王景瀚这般学子负笈而来,将求取功名的梦想,与这丹山的草木一同滋养。</p><p class="ql-block">然而,书声终究敌不过时代的涛声。清末的风雨飘摇里,科举的旧梦醒了,但读书的种子却未曾断绝。乡绅王樟荫,想必也是一位有远见的贤达,他将“别馆”的文脉,接续成了“储英私塾”。这名字起得真好,“储英”,储备英才,为的已不是个人的功名,而是家国的未来。私塾设在新王桂花厅,我想象那是一个秋日,庭中桂子盛开,细小的金黄的花粒,混着墨香与书香,簌簌地落满学童的肩头与书页。那香气,是能渗到骨子里去的。</p><p class="ql-block">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私塾成了初级小学,又成了“新王乡中心国民学校”。王樟荫先生,也从倡办的乡绅,成了首任的校长。这变迁,正是一部中国乡村教育近代化的缩影。</p><p class="ql-block">待到1949年乾坤扭转,“新王完全小学”的牌子挂起来,校址也迁到了我眼前这座“三槐堂”祠堂。想来有趣,昔年祭祀祖先的肃穆之地,转而充盈了孩童的欢腾。二百六十余名学生,来自四十多个自然村,那祠堂改作的教室里,一至六年级的书声此起彼伏,该是怎样一派生机勃勃!那时的先生们,想必是极辛苦,也极热忱的。1951年始,他们年年寒暑都要赴衢州参加“思想改造”,学习“兴办新型教育”;冬夜里,还要执着油灯,去为青壮年扫除文盲。那灯光虽微,照亮的,却是一个村庄蒙昧的长夜。</p><p class="ql-block">井水幽幽,照见过太多的人事。我仿佛看见,在那“三年困难”的饥馑岁月里,有教师从自己微薄的薪俸里,挤出几张毛票,塞给即将辍学的孩子,那一声“好好读书”,该是何等的沉重与温暖。我也仿佛看见,“文革”的风暴一来,这书声鼎沸的校园,霎时冷落,“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进驻了,正常的教学难以为继,那井台边,或许也曾贴过墨迹淋漓的大字报吧。这口井,它什么都看见了,却什么也不说,只将一切的倒影,都沉入自己无言的深碧里。</p><p class="ql-block">转机似乎在七十年代到来。祠堂的南面,新起了一幢砖木结构的教室,竟办起了“戴帽初中”。校名也换作颇具时代印记的“新王五七小学”。那时的师资是匮乏的,竟到了初三才能开英语课的地步。然而,贫瘠的土壤,有时反而能催生出倔强的花朵。我念及此,心中便升起两个光辉的名字。</p><p class="ql-block">一位是郑树森院士,他1959年至1962年间在此就读,后来以一把手术刀,剖开了医学的无数奥秘。另一位,是“大国工匠”柴茂荣,他1972年至1976年在此读完小学与初中二年级,后来将一份匠心,献给了国家的工业脊梁。</p><p class="ql-block">还有谢树成院士,他1977至1979年在此完成小学学业,后来竟从这田畈之间,一路走进了地质科学的殿堂,去探寻亿万年前的生命痕迹。一口小小的乡村井,竟映照过三位贤才童年的面容,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是他们天赋异禀么?或许。但我更愿意相信,是这片土地,这所学校里,有一种看不见却感受得到的东西,一种如这井水般润物无声的滋养,护佑了那些稚嫩而珍贵的求知火种。</p><p class="ql-block">1978年“拨乱反正”之后,学校的风气为之一新。先生们讲究“四认真”——认真备课、上课、批改、辅导,这朴素的信条,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力量。于是,全县教学质量的现场会,竟在这所乡村学校召开了。那时的辉煌,从这井台的倒影里,想必也能窥见几分喧嚷与自豪吧。</p><p class="ql-block">再后来的岁月,便如这井水表面的流光,走得快了。1987年,戴帽初中撤去,复名“新王完全小学”。1995年起,田甫、刘家、上向塘等村的小学,如溪流汇入大川,陆续并入。校园也几经扩建,征土地,起新楼,筑围墙,硬化操场,配置电脑多媒体……它努力地追赶着时代的步伐,像一个不愿老去的妇人,仔细地描摹着自己的妆容。它获得了“绿色学校”、“平安校园”、“美丽校园”诸多名号,门卫室装修一新,还添了保安。一切看起来都在变好,都在走向更规范的现代。</p><p class="ql-block">可它,终究还是老了。不是老在校舍,而是老在它的根基上。我来的路上,已看见许多崭新的小楼,却也看见了许多紧闭的门户。城镇化像一股不可抗拒的巨流,卷走了乡村的青壮,也卷走了孩童。2018年,一年级只招到十八人;2019年,竟只有四人。这书声,如何还能响亮得起来?于是,2020年,低年级并入模环中心小学;次年,高年级也并了过去。一场延续了二百余年的教育长跑,至此,终于静静地冲过了终点线。没有喧天的锣鼓,也没有悲情的告别,就像秋日的一片叶,悄无声息地,落回了大地。</p><p class="ql-block">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口古井。夕阳的余晖正落在水面上,漾开一片碎金。我忽然想,这井水,会不会记得第一个在此汲水烹茶的读书人?会不会记得王洪惠在此教导学子的絮语?会不会记得王樟荫筹建私塾时疲惫而坚定的身影?会不会记得郑树森、谢树成们在此嬉戏时的笑声?它一定都记得。书声会沉寂,校舍会改易,甚至村庄也会变迁,但这口井还在。它沉默地收藏着这一切,将一段漫长的、关于教化与传承的故事,化作自身那幽深无比的、碧莹莹的底蕴。</p><p class="ql-block">我转身离去,背后是空寂的祠堂,沉默的井,以及一片被晚霞染红的丹山。风过处,仿佛仍有旧时的书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那不是耳听见的,是心听见的。我知道,那口井,和它所见证的一切,已在我心里,凿出了一道深深的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2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