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星光灿烂

冷 阳

<p class="ql-block"><b>作者|冷阳</b></p> <p class="ql-block"><b>  记忆里最鲜活的,总是那些夜晚。当村里的小伙伴互相奔走相告:“今黑里,打麦场上,放——电——影——啦!”</b></p><p class="ql-block"><b> 这一声声呼喊,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塘,整个村庄的黄昏都漾开了涟漪。</b></p><p class="ql-block"><b> 天一擦黑,我便再也坐不住了。胡乱扒几口饭,碗一推,搬起家里那把靠背小椅子就往外冲。母亲在身后喊:“慢点儿!别摔了!”声音追不上我的脚步。打麦场是最好的放映点,地方宽敞,地面平整。去晚了,好位置就全没了。</b></p><p class="ql-block"><b> 到场时,夕阳的余晖还没散尽,打麦场上已是喧腾的人声。两根长长的竹竿已经立了起来,中间挂上了一方镶着黑边的、神秘莫测的白布幕布。它在晚风里微微鼓荡,像一艘即将启航的帆船,承载着我们所有关于远方和故事的想象。放映员李叔是此刻最权威的人,他穿着旧军装,不慌不忙地从绿色铁皮箱里取出胶片盘,那圆圆的、黑黑的盘子里,藏着另一个世界。胶片穿过机器时发出的“哒哒”轻响,是我听过最动听的序曲。</b></p><p class="ql-block"><b> 场上几乎没有空位了。竹椅、长凳、矮凳,甚至几块砖头搭一块木板,都算一个位置。孩子们像泥鳅一样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追逐打闹。女人们凑在一起,手里纳着鞋底,嘴里的家长里短比场上的声音还热闹。男人们则聚在一处,卷着烟叶,火星在渐浓的夜色里一明一灭,谈论着庄稼和天气。空气里混杂着尘土、汗水、烟草和皂角的味道,一种独属于乡村的、鲜活而生动的气息。</b></p><p class="ql-block"><b> 突然,场上的灯光“啪”地熄灭了。人群发出一阵“哦——”的惊叹,随即迅速安静下来。一束强光从我们身后射出,笔直地打在幕布上,灰尘在光柱里急速飞舞,像一群兴奋的精灵。</b></p><p class="ql-block"><b> 电影开始了。通常是打仗片,《地道战》、《地雷战》,或者《英雄儿女》。当银幕上响起冲锋号,“同志们,冲啊!”的呐喊声震天动地时,整个打谷场都沸腾了。男人们屏住呼吸,拳头紧握;女人们看到悲伤处,会发出低低的啜泣;而小孩子们,则完全代入其中,看到敌人被炸飞,会一起拍手欢呼:“打得好!打得好!”</b></p><p class="ql-block"><b> 我们大一点的男孩心思却不全在电影上。兜里揣着母亲炒的豆子,一边嚼,一边用眼睛在人群里悄悄搜寻,看看有没有隔壁村里漂亮的小姑娘。看到了,前排靠右的位置,那条蓝色的碎花裙子。小芳坐在她娘身边,辫子梳得光溜溜的。电影的光影在她侧脸上流动,明暗交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看见她看电影时那专注的轮廓。有时,她会因为一个有趣的情节掩嘴笑起来,肩膀轻轻耸动,那样子,比电影里的女演员还好看。我的心,就像被那束放映机的光轻轻烫了一下,暖洋洋,痒丝丝的。</b></p> <p class="ql-block"><b>  中场换胶片的时候,是另一个高潮。场灯再次亮起,人们仿佛从梦境被拉回现实,纷纷起身活动。孩子们冲向场边,那里有推着自行车叫卖的小贩,车把上挂着的玻璃箱里,装着水果糖和瓜子。我攒了许久的几分钱,终于可以换来几颗糖,糖纸在灯光下闪着廉价的、却无比诱人的光彩。含在嘴里,那股甜味能一直漫到心里去。</b></p><p class="ql-block"><b> 电影散场,像一场盛大的退潮。人们扛着椅子,拖着板凳,呼儿唤女,议论着剧情,三三两两地融入四下的黑暗中。手电筒的光柱在田埂上交错晃动,像大地上流动的星星。我跟在人群后面,耳朵里灌满了大人们对电影情节的争论和对明天农活的安排。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抬起头,银河清晰地横亘在天幕,星星又大又亮,仿佛刚才那场人间的小小悲欢,它们都静静地看在了眼里。</b></p><p class="ql-block"><b> 如今,我可以坐在家里,用最清晰的超薄大电视,看最高码率的电影,随时可以暂停、回放。但那种翘首以盼的期待,那人声鼎沸的烟火气,那光束里飞舞的尘芒,那在黑暗中与一个人悄悄分享的心跳,以及散场后,走在星空下的田埂上,那份被故事填满的、丰盈而宁静的心境,却再也找不回来了。</b></p><p class="ql-block"><b> 那方幕布,曾经为我们一个村庄,投射过整个世界的悲欢。而我们的童年和青春,也仿佛都凝固在了那束光里,永不散场。</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