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上周聊到吕洞宾夫人何氏,又替他购置两个姬人,也皆雅艳清华,智慧不凡。吕洞宾也不免有情,时时对师父夸奖他的妻贤妾美。</p><p class="ql-block"> 钟离权只朝他微笑点头,既不劝阻,也不说什么扫兴的话。不过从此以后,吕洞宾每每和他说道,他总是不肯深言高论,惟以一二语敷衍他的面子。吕洞宾发起急说:“师父莫非怀疑弟子不肖,才入仕途,就忘本来面目,所以相弃如遗么?”钟离权大笑道:“非也非也!修道岂在多言,道贵无为。一落言诠,便非真道。你要我怎么议论,才合你的心意咧?”</p><p class="ql-block"> 洞宾不敢再说,心中也时时自克自制,唯恐万一不慎,动摇心志,反被外物牵诱了去。但物欲诱人,每乘人不自知觉之中,为之潜移默化。以洞宾之根基,又有那般智慧、志趣,再得仙师指导、监教,日夕相从。</p><p class="ql-block"> 照常理,自该一路顺风地走向大道上去。凭他的功名声色,和一切人世繁华,怎样的大力引诱,也不能把他提到世路上去。</p><p class="ql-block"> 谁知理虽如此,事实上竟不一定符合。即以彼时的吕纯阳而论,实在有些渐渐惑于世情的状态显露出来。钟离权身为师父,又是他前生的弟子,洞宾修道之责,都在他一人肩上,如何轻易放得下去。便想乘机点化他一番,顺便即可劝他弃官归林,断绝一切色欲。因于这天席上,佯醉归房,逗得洞宾前来问安,即假借醉态,先将他刺讽了几句。</p><p class="ql-block"> 洞宾真是根器最厚之人,一闻此言,宛如当头受了一棒,又如清夜钟声,惊回他的迷梦。眼怔怔瞧着师父已入睡乡,鼾声聒耳,酒气熏人。兼之刚才呕吐的东西,既脏且臭,刺入鼻子,任什么人都要禁受不住。偏偏那时的洞宾,以公子官员的身份,竟似耳聋鼻塞,一点不曾觉得,对着沉眠的钟离权,只把双手高拱,肃恭立在床边,不敢走开,也不敢厮唤,这一下就整整站了三个多时辰。中间也有许多下人们进进出出,瞧见这位公子老爷,发呆也似地立在师老爷床边,自不觉有那种惊奇的情形,但又不敢动问。</p><p class="ql-block"> 老管家,是吕氏三仆世外,他在老大人面前都能作得三分主的,何况这位小主身边,他的权力,自然格外大了。他得了众人报告,恐有什么特别的内情,关系小主前途利害。凭着自己的良心,不能不查个水落石出。又怕小主人站得腰酸腿疼,回来办不得公事。三则素知师老爷爱护小主,比小主人的父母还来得诚恳。今儿为什么又有这等做作,累他爱徒如此虔诚赔礼。</p><p class="ql-block"> 难道小主真有什么委屈他老人家之处?若果如此,他这老管家儿,也该代小主向师爷谢罪。他怀着这三项诚意,这才不避一切,毅然跑了进去,悄悄把小主的衣襟一拉,这才把洞宾拉得吓了一跳,恍如梦醒一般,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声:“是谁这般无礼?”回头见是老管家,慌忙施个便礼,问道:“老公公前来作什么?”老管家悄悄地把自己怀疑之点,问了一番。</p><p class="ql-block"> 洞宾只得怔怔一笑:“老公公,别胡猜乱想,我是要请教先生一种学业,见先生酒醉高卧,又不敢惊动他。打算站在床前,等他醒来时,他念我诚心,一定会指导我的,不想又累公公替我担心。公公既然来了,倒也好。还请公公替我吩咐下人,就在此地搭了床铺。我想和先生谈论些学问上的事情。若是老大人、太夫人和夫人等问起,也不必把方才的情形告诉他们,免得大家为我挂怀。”</p><p class="ql-block"> 老管家听说小主人如此要好,自然欢慰,点点头说道:“老奴理会得。公子也该早晚进上房去,照常请老大人和太夫人的安,和夫人谈谈说说才好。”洞宾一一答应。老管家欣然自去。此际下人们早把钟离权吐出的脏物打扫干净,随即进来,安上一个铺位。一切妥当,洞宾命他们出去,无事传唤,不必进来。下人们诺诺连声,退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洞宾再来看师父时,哪知他鼾声愈大,睡兴越浓。洞宾轻轻叫了一声,仍然不应。洞宾叹道:“师父委是真仙,哪有一饮便醉,醉得人事不省,睡得如此酣足之理?必是他老人家爱我太切,望我太深。大抵见我近来太和妻妾们亲近,防我迷恋女色,障碍修道,所以假装酣睡,试我诚心,然后再以正言教我。我要轻慢,他必看我不足造就,舍我而去。我再从何处觅得这样的高人来做师父呢?”</p><p class="ql-block"> 如此重复肃恭虔敬的躬立床前。看看天色已晚,老管家把晚餐开到这个房间。洞宾一人独酌独餐,匆匆忙忙饱了肚子,再来做他的老功课。看看钟离权却已翻身向内,一般的鼻息浓厚,毫无醒悟的样子。洞宾打定主意,不敢怠慢,仍旧拱手立着。看看又过了个把时辰,照例这时洞宾已该就睡了。老管家恐怕他过分辛劳,又见师老爷如此沉睡,也觉诧异,于是重复入内,请洞宾就睡。</p><p class="ql-block"> 主仆正相持,才听得钟离权又翻了个身,口中高呼道:“唉,唉,这一下去,就没有命了。”一言未毕,早把洞宾吓出一身冷汗。</p><p class="ql-block">心机灵极,慌忙走近一步,低声说道:“师父,弟子在此。弟子在此伺候师父多时了。”钟离权一骨碌起来,揉揉眼睛,向外一望,惊道:“怎么睡得这么久?天都黑了。”</p><p class="ql-block"> 老管家上前,说道:“师老爷睡兴好浓,我们小主人整整伺候了半天,连坐都不敢坐一刻儿。现在已是二鼓时分,老奴是特来伺候小主,请他就寝来咧。”</p><p class="ql-block"> 洞宾却非常的惶恐,忙说:“老公公,快请安歇去。这儿让我伺候师父。我自己也会就睡,用不着劳动公公。”</p><p class="ql-block"> 钟离权笑了笑,说道:“今儿正吃了你们贤父子的大亏,我的身体也太不行,近年来精神益发坏得多了。你瞧,今儿也才喝得十多杯酒,怎就醉成这么样子。倒累弟子辛苦了半天,太说不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洞宾惶恐道:“师父说这等话,弟子如何当得起呢?”回头又再三把老管家撵走了。钟离权自有下人进来送水送茶的过来伺候。他吩咐说:“肚子不爽,什么都用不着,我只要睡了。大家都睡去。”众人遵命而退。</p><p class="ql-block"> 钟离权笑问洞宾:“弟子为何站在这儿?为何又设起一榻,预备和我作长夜谈么?”洞宾听了,突然跪下地去,叩头道:“师父,弟子懂得师父深意。弟子自知无状,不该贪恋妻妾,致劳师父垂念,罪无可逭。但弟子自信,还是从前一样的志趣,一般的决心。世上的物欲,无论如何厉害,弟子决不被它引诱了去。可请师父放心,弟子决不有负师父期望之殷,教诲之德。唯师父始终怜而教之。”</p><p class="ql-block"> 钟离权听了,倒不禁叹息道:“人生不怕不能知,独患知之不真。不能知者,遇知者为之指导,立刻能知。唯其自信为知,而不能真知,斯为害烈甚,而终身无省悟之机矣。汝根基太深,天份太好。凡百事理,人以为难能难索者,汝能顷刻释之,唯其如此。而有些地方,往往不免自信得太甚。自信为入道第一法门。人不自信,将委蛇唯诺,无一事可成,而何言乎修道?”</p><p class="ql-block"> 但自信过深,每致流于偏激、狂妄,弊之所至,可使学无实际,尽成皮毛,偶有讹谬,终身难改,而人亦无敢为之矫正者。大抵聪明之人,最易犯此。汝乃绝顶聪明人,纵犯此病,亦能转悟,但吃亏已不小了。譬如你方才所说的几个“决”字,即自信过甚。以我所见,你的毛病,就在不能用此决字。既不解决,而偏说是决然、决计、决乎,有这么多的决语,这便是自信过深的凭据。还有一层,你只知贪恋妻妾之好,是你近时大病,不知除此以外,还有热衷功名,也与好色是同一祸害。你却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等毛病,也未尝不从自信太过而来。因为自信得太厉害了,自谓我是决不那么样的。一点心苗,尽不肯向着自己短处找。而所作所为,种种谬妄,就无从发现出来了。老实告诉你一句话,今儿我这一番试察,就是要知道,你能否于错误之中,自己转悟所犯的毛病,要是一味矜妄,全不退想一下,纵使我酣睡个十天半月,你也不会那样的皇皇然汲汲然,站立这半天之久。那么,你这个人哪,就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结果转成天下第一蠢人了。唯其稍有感觉,即能回心内视,你是绝顶聪明之人,是真正聪明之人。觉你犯病虽深,尚非根本重症。便认你转悔之机已到,急要将你已往的过失,纠正一下。你要再不回头,唉!只怕荏苒驹光,不肯为你屈留个十年八载的。等你迷梦一深,转眼半生过去,那时真元剥尽,功行难成。纵有入道之心,但其身体精神,已来不及赶上前程了。”</p><p class="ql-block"> 洞宾听了,浑身惊出一场大汗,跪伏于地,叩头不止,流泪说道:“弟子明白了,觉悟了。以前种种,当作昨日死。以后种种,才在今日生。弟子现已回心内视,自觉近来所作所为,已有渐入迷境的危险。弟子不自以为危,还敢在师父面前夸下如许海口,更见危险到了极处了。”</p><p class="ql-block"> 钟离权听了,命他起来,侍立一旁,方正色对他说道:“你常疑我是天上金仙,这话不错。但因未遇其机,还有许多俗缘未曾了结,一时不克上天。即如为你之事,也是我应负责任之一。你知道你自己前生是什么人哪?老实对你说,你便是如今举世敬礼的东华大帝。而我却是你的门生。钟离权三字,是我的真实姓名,别署云房,人家都唤我为云房先生。为了如此那般一种原因,你又存着那么一种宏愿,这才奉玉帝的诏旨,送下凡来。临下凡时,玉帝又付你那么一种重大的使命,所以你的修道,比世上任何修道人来得体面。也因你体面太足,你的责任也愈加重大。你该如何冥心苦志,刻自勤勉,才不负你自己降世的苦心,也不枉了玉帝派遣你下凡一场”。</p><p class="ql-block"> 洞宾听了,矍然下拜道:“弟子恐枉做了师父的弟子,追随师父左右,至于今日,竟不晓得师父真是大罗金仙,并专为弟子一人,下到尘世。弟子更不自知前生今世的因果内容。至于自身所负的责任,竟有那样重大。弟子向来在师父面前说的狂妄语言,如今想来,真要能够做到那步田地,才够得上尽职尽心四个字,也且不枉我下凡一趟。师父,弟子现时已有真正的决心,甚愿即刻离开家庭,丢了官职,以便还我自由自在之身,逍遥山水之间,炼我筋骨,长我学识。数年之后,或者有些成就。那时再求师父指授大道金丹。倘能早成神仙,也可早救一天的世人。但弟子还有私情,未能自解,望师父为我解释方好。”</p><p class="ql-block"> 钟离权见他如此容易了澈,不觉点头叹赏道:“到底是根器深厚的人,比其他聪明人,又高一筹。你今所虑的,当是堂上双亲不能立时抛撇。欲待说明再走,又怕不蒙允可,反难走得成功。可是么?”洞宾道:“师父圣明,洞见肺腑。弟子现在的心胸,和今日下午以前大不相同。从前尚有功名利禄妻妾儿女之念,如今却除了年迈双亲之外,再也没有心事。并非对于妻妾儿女能够视同陌路,但他们的年纪既轻,悲苦牵挂都不足以伤他们的身心。唯有两位老人家,近年来身体本就不大健康,精神也日见衰颓。若知爱子弃家远去,这一气一苦,就可立成大病,为之奈何?”</p><p class="ql-block"> 钟离权笑道:“你当初不是说度化世人,当从父母妻子开始么?怎么今儿又先作抛撇父母之想呢?我早对你说,仙道不外人情。既要成仙,又不孝敬父母,慈爱妻子,这便成为天下之忍人,如何可以人道呢?”洞宾听了,惶然发急道:“师父教训的话,弟子哪一句哪一时不在心头?但今日之事,事难两全。弟子道行毫无,怎能劝感他人?这不是难死了我么?”</p><p class="ql-block"> 钟离权大笑道:“你既然自觉无此本领,难道不会求教别人帮忙么?”洞宾一听此言,立刻长跪于地,叩头有声,说道:“弟子决心出家,誓不返顾。师父既然这般说法,弟子谨以此事拜烦师父了。”钟离权笑着说道:“罢罢,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既说了此话,说不得,只好再帮你一次忙。你我世俗交情,也便从此为止。此后相逢,便成世外师徒,我们的交况,就不是这般形状了。”</p><p class="ql-block"> 洞宾见他允了,心中大喜,叩头而起,问道:“弟子决定来日黎明出门。师父看我该走哪条路子?”钟离权默默沉思片时,方道:“你既抱有宏愿,又具有那样的根基,天地之外,世界之内,无论神人仙佛所居之地,你都可以去得,但今却先要往庐山一行。那边现有一位神仙,在那山上玉屋洞内等你传授天遁剑法。你有此剑法,可于五遁之外,得一剑遁之法,故有天遁之名。得此一剑,胜如百般利器了。……半年之后,可以辟谷;两年之后,可以腾云驾雾,召神遣将;三年之后,可略知变化之法,通五行生克之理。寻常修道人,百年可得者,如尔的质地,可尽于三年间得之。三年期满,尔可在湘江岸上候我。我将与你共同度脱一样有缘之物。那时却再授你更精更深的学问。”</p><p class="ql-block"> 说毕,又取出一件道袍,亲自替他披在身上,吩咐道:“莫小看此袍,此名混元八卦袍,水火不能近,刀兵不能伤,遇寒则热,逢暑招风,披在身上,更不必再备其它衣服。修仙之人,到处为家。荒山古庙、山边水涯,皆是天赐家园,有此袍子,寻常妖怪之类,望气知畏,再不敢来寻你的事了。出家人经历种种出门之苦,但皆不足以苦你,都缘你前生功行道术,比什么仙神都来得深厚伟大。今生秉着遗气,与众不同,区区炼筋骨、轻形骸那些小道,更用不着怎样修为了。别人是万万赶不上的。自己切勾因循自误。”</p><p class="ql-block"> 按下暂停铸,下周再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