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二年五月,我攥着一张硬座票,与连队的贾助理工程师从临汾出发。在西安转车后,又随绿皮火车颠簸四个多小时,终于踏上洛阳站台。我们先去工程兵科研三所办事,随后我便独自跳上开往牡丹园的公交车。</p>  <p class="ql-block">  车厢里混杂着烟草、汗水与泡面的气味。车窗可自由推开,裹着黄尘的风呼呼灌入。邻座一位大姐听我说专程来看牡丹,带着浓重豫西口音笑道:“你来晚啦,早半个月最好。不过现在去王城公园,说不定还能赶上晚开品种的尾巴。”</p>  <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我与十三朝古都的初逢。空气里浮着初夏的燥,风物间却还留着春末的润。我在西工区找了家招待所住下,房间简陋,墙皮斑驳,但推开窗,竟望见远处一抹异乎寻常的浓艳,像天边打翻的颜料盘。心里一动:那该是牡丹花海映亮的天光罢。</p>  <p class="ql-block">  次日清早,我直奔王城公园。门票一元,门口早已人潮涌动。那时旅游还不像如今寻常,游客多是邻近省份来的,也有不少高鼻深目的外国人,端着笨重相机,满脸惊奇。一进园门,仿佛跌进一个饱满得近乎不真实的梦境。</p>  <p class="ql-block">  目光所及,皆是花。那不是寻常的“开花”,而是一种近乎奢侈的、倾其所有的绽放。花朵大得超乎想象,有的如碗口,甚至像婴孩面庞般丰腴。姚黄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那黄不是娇嫩的鹅黄,而是帝王袍服上沉淀的澄澈金黄;魏紫则深沉如晚霞褪尽前最浓重的一笔。还有“二乔”,一株植株上竟开出粉、白两色,甚至同一片花瓣上也晕染出双色纹理,真如三国时那对佳人,携手临风。</p>  <p class="ql-block">  我俯身靠近一株“青龙卧墨池”。花瓣确是黑紫,但在阳光下细看,绒绒的边缘泛着丝绒般的幽光,中心簇拥的金黄花蕊,宛如暗夜星辰。花香并不浓烈,而是一股清雅的、略带药味的甜。花瓣上宿露未干,颤巍巍的,仿佛承载不住那一夜的凝华。我伸出手,指尖将触未触,终究不敢碰,怕亵渎了这圆满得近乎悲壮的美。</p>  <p class="ql-block">  花丛旁,一位挂拐杖的清癯老人,正用一口漂亮的京片子给几个年轻人讲花:“牡丹这东西,性子最倔。传说武则天冬日下令百花齐放,唯牡丹抗旨不从,被贬洛阳。谁知它到了这儿,反倒开得更加惊天动地。所以你看它,富丽堂皇,却不谄媚,有风骨。”</p>  <p class="ql-block">  老者的话,为我眼前的景象添了一层历史的纵深。忽然觉得,这些花不再只是植物,而是千年帝都兴衰的见证。它们或许曾在隋唐宫苑里,倾听过丝竹,见识过贵妃醉态;也曾在北宋庭园,沐浴过文人的咏叹。洛阳所有的沧桑与荣耀,似乎都沉淀为这片土地的独特“地脉”,最终凝结在牡丹那层层叠叠、饱满丰硕的花瓣里。</p>  <p class="ql-block">  之后几天,我又流连于牡丹公园和国色牡丹园。花事已近尾声,落英满地。但即便如此,枝头残存的花朵,依旧保持着骄傲的姿态。园子里,有美院学生支着画板写生,有摄影爱好者等待光线。一位母亲指着牡丹,对怀里咿呀学语的孩子说:“看,富贵花。”孩子的明亮笑脸,与牡丹的华彩,交相辉映。</p>  <p class="ql-block">  离洛前夜,我独自走在洛河边。月色朦胧,对岸灯火稀疏。白日那惊心动魄的花海已沉入夜色,但那股混合着泥土与花香的氣息,仍弥漫在空气里。想起“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千年前的盛况,与一九九二年春天我亲眼所见的这人潮花海,仿佛在时空中重叠。</p><p class="ql-block">       归程的火车上,我靠着车窗,窗外是飞驰而过的中原麦田。闭上眼,脑海里依旧是那片波澜壮阔的色彩。那趟春末之旅,因了这牡丹,至今在我心中,仍明艳不可方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