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山寨静卧在群山褶皱里,像被遗忘的旧年画。积雪层层叠叠,先是一场沙雪铺底,硬朗如细盐;继而覆上棉花雪,蓬松柔软;最上头又盖了层沙雪,恰似刚出锅的糍粑在豆粉里滚过。腊月二十八的晨光透过雪幕,把这片银装素裹照得晃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莲花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寒气裹着雪粒扑面而来。她紧了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袄,目光落在院角那半箩筐糯米上——这是前些日子从地主家分得的,金贵得像珍珠。按山里祖辈传下的规矩,今日便是最迟的人家也该打糍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光扈!”她朝里屋喊,“把灶火烧起来,该蒸糯米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里屋窸窣作响,光扈佝偻着身子挪出来。这个往日里结实的汉子,如今眼窝深陷,鬓角竟在这几日斑白了些。他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睛,只含糊应了声,便钻进后院灶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灶房是富生家原先搭在檐下的简陋棚子,四面漏风。光扈机械地抱柴、生火,划了三根火柴头才点燃灶火。他擦火柴的手在抖——那夜茅厕边飘忽的黑影,雪地里那如影随形的沙沙脚步声,还有寨子里人闲话中“靓南公吊死在这梁上”的往事,像毒蛇缠绕着他的心神。“要浸泡的……”他喃喃自语,却梦游般舀起干硬的糯米。那些米粒从他指缝流下,发出沙沙声响,本该清脆悦耳,此刻却像催命的更漏。他恍惚看见靓南公悬在梁上的身影在蒸汽里晃动,手一抖,整筐米哗啦倒进甑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灶火燃起来了,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惨白的脸。每根柴火折断的脆响,都让他惊悸回头。蒸汽从甑缝溢出,带着竹木的涩味,却没有糯米饭应有的甜香。这异常的气息让他不安,却又麻木地继续添柴,仿佛这机械的动作能驱散心底的寒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莲花在正屋带着孩子们清扫茶房屋壁板上的陈年烟子浓霉。她不时望向灶房,眉头越皱越紧——蒸米的时间早过了,怎么还没动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家的,”她终于忍不住探头,“米饭该熟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光扈像被惊醒的梦中人,猛地站起。他颤抖着手揭开甑盖,浓白蒸汽轰然涌出。待水汽散尽,他瞳孔骤然收缩——甑桶里,米粒依旧棱角分明,只是泛着半透明的死灰色,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盯着他。“生米……”他踉跄后退,脊背撞上灶房柱。莲花冲进来一看,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山里人最忌讳年节蒸出生米,这是比山洪更凶的兆头——来年田里绝收、家宅不宁、横祸连连!“天打雷劈的蠢货!”她抓起烧火棍往光扈身上抽打,“泡米都不会了吗?这年还过不过了?我们全家都要被你害死了!”骂声混着孩子的哭声,在风雪中格外凄厉。光扈不躲不闪,任棍子落在身上。他死死盯着那甑生米,忽然发现某些米粒竟隐约排成吊颈的人形!他揉眼再看,又只是普通米粒。灶房梁上那截发黑的粽绳在风中轻晃,像在向他招手。“是靓南公…”他牙齿打颤,“他不让我们在这儿安生…”“胡说八道!”莲花摔了棍子,眼泪却止不住,“分明是你丢了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黄昏时风雪更急了。光扈蜷在灶膛前,看余烬明明灭灭。他想起分到这宅院时的欣喜,想起靓南公后人阴郁的眼神,想起寨民们说起这屋子“不干净”时的讳莫如深。丢失的猪肠、夜半的脚步声、蒸不熟的糯米……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把他往绝路上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夜幕彻底笼罩山寨时,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从檐下箩筐卸下那根裹着冰碴的粽箩绳。绳子僵硬如铁,摩擦梁木时发出沙沙声响,像雪夜最后的叹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最后望了眼正屋窗纸上妻儿的身影,将绳圈套过房梁。就在脖颈触及冰冷绳套的瞬间,他忽然听见极轻的叹息——不知是风过茅草,还是一年前那个同样绝望的魂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翌日清晨,莲花推开通往灶房的那扇薄门时,惨叫声惊落了檐上积雪。光扈悬在梁下,身体早已僵硬,那双未能闭上的眼睛,仍望着梁上另一道深色的绳痕——那是靓南公留下的印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寨老闻讯赶来,用烟杆指着两道绳痕哆嗦:“亡魂找替身…这宅子,终究是靓南公不甘心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风雪依然在呼啸,山寨依旧白茫茫一片。只是那半箩筐糯米永远等不到变成糍粑的那天,就像光扈再也等不到新年。灶房里,那甑生米渐渐蒙上霜尘,每一粒都凝固着一个未解的谜团。</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