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核桃树

小李同学

父亲的核桃树

父亲就坐在那儿，佝偻着背，对着那片青郁郁的山。他的世界，如今只剩下这山，和山上这几百棵核桃树了。他的魂儿，仿佛早已一丝丝融进了这片土地，化作了林间的风，树下的土。

十多年前，响应政府号召，也为老来有个依靠，父母把几亩山地都种上了核桃。自那时起，父亲就像得了天大的事业，把晚年全部的心力都扑了进去。那时我刚从林校毕业，在林业局工作，满脑子都是胸径、材积、产出比，上好的家具木料。回家看见父亲弓着腰，为一棵病苗忧心，总觉得他太过执着——这些树长得太慢，他的付出显得过于琐碎了。

后来他病了。先是小脑萎缩，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去年又脑出血，更是抽走了大半精神。我们严禁他再上山。他就被困在四方院里，整日烦躁不安，像一头被夺去草场的老牛，眼里泛着浑浊的光。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的，永远是那些树：该除草了，该施肥了，那几棵歪脖子的该修枝了。

我们只当他是老糊涂了。

直到邻人匆匆来报信，说父亲拖着病躯，竟拿着斧头把一片长势正好的核桃树给砍了。我心里一沉——那些树胸径已有二十多公分，虽然果实结得少，也不值钱，但再长些年就是上好的家具木料。这不是胡闹么？我急忙赶了回去。

见到我，父亲局促得像做错事的孩子，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我心里的火气顿时化作了酸楚。走到山地里一看，却愣住了。

树并未伐倒，只是在离地一米多处被齐刷刷"抹了头"。伤口还新，散发着草木的清苦。断口周围已爆出无数嫩绿的新枝，细细密密地向四方天空辐射开来，像一把把倒撑开的绿伞，仿佛要承接老天的馈赠。

我呆立良久。这个学过林学、满脑子木材价值的儿子，在这一刻感到了深深的汗颜。忽然明白，在父亲心里，这些树从来不是未来的家具，也不是纸上的产值。它们是他晚年的孩子，是他用时光喂养的生命。他砍去主干，不是毁灭，而是为了新生——他要逼它们焕发更多果枝，要那份生机勃勃的热闹，要那实实在在的丰收。

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农，那些体面的"价值"多么虚妄！能让他快乐的，是亲手创造、亲眼得见的一树繁荣。我那些关于木材的惋惜，此刻显得多么可笑。

从此我不再拦他，只嘱托母亲多看顾。他又得了自由，虽然步履蹒跚，却日日要去他的领地巡视。更多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搬个小木凳坐在老核桃树下。脚下树影斑驳，耳边山虫唧鸣。他拿出那只磨得油光滑亮的水烟筒，咕噜咕噜地吸着。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越过层层树梢，投向无边的远方，畅想着属于他独自的美好。

对面山上，新修的弥楚高速公路像一条灰黑色的带子缠绕在半山腰。一辆辆汽车如甲虫般无声划过，消失在隧洞那头。父亲望着，喃喃自语。我知道，他也想沿着那条路去看看山外的世界。这念头在他心里藏了一辈子，可他从未走出过大山，他把所有的梦想都种进了脚下的泥土。

坐在这核桃树下，他一定在想他的年轻——想他赤脚在山坳里奔跑，想他用坚实的肩膀担起整个家，想那些被生活磨蚀未说出口的梦。而我们做子女的，总是忙着自己的生活，把这些轻轻的呢喃都当成了耳边风，漠然忽视了。

人们常说劳动光荣。可对一个辛勤一辈子的老农，"光荣"二字何其沉重。他们没有丰富的文化生活，没有按月领取的退休金。劳动，是刻入骨髓的本能，更是别无选择的生存手段。一辈子无休无止的繁重劳作，其中的艰辛，有多少人能够体会？若说“光荣”，对于一个普通的老农来说，多少有些假大空了。

倒是这些核桃树，成了他晚年的希望。给了他念想，给了他不被病躯困死的微小事业，给了他能够自己把握的创造之乐。这片绵延的绿意，这些亲手抚育的生命，确实带给了他晚景里真正的安宁与幸福。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慢慢融进核桃树的斑驳的光影里。我远远望着，心里涌起少许的悲凉。这些核桃树还能陪伴父亲走完余生；可父亲，终究不能陪着它们走到生命的终点。

这多像父母与子女的缘分。他们倾尽一生将我们养育成人，让我们向更广阔的世界伸展枝桠，而他们，却永远停留在了原地，默默地守望。

我们唯一能做的，无非是尽一份孝道，让亲情常伴左右，一家人相亲相爱。对于已是霜雪染鬓的我们，不要让这黄昏的陪伴戛然而止，不要让将来的追忆只剩无法弥补的遗憾。

父亲的核桃树在晚风里轻轻摇曳，那沙沙的声响，虽象是一声声叹息，但更象是一曲让人听得满眼泪水的不屈的生命之歌。